他既如此将后壁自己打穿,而其研究学问的观点又如此正确,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此后,我便专心研究佛学及攻读另一大思想家熊十力先生的一切著作,间或写写《异行传》一类的文字;而他呢,则继续研究中国民族特性的问题,及着手写作《性灵与磁电》这样怪题目的文章,后者原为《佛老与磁电》,经我们函商的结果,才将“佛老”易作“性灵”,这是他“心理与力学”的更进一步的探讨,也可以说是他思想发展的极致,此处不暇细说。我们虽然还是不断通信,但所讨论的是另一方面的问题,对于“厚黑学”彼此再无所争执了。
又有一种令人喜出望外的事,就是他突然寄给我一篇长约二万五千字的《宗吾自述》,把他一生的大事,可说是都述到了,这不能不说是教主自行降格也写了自传吧。这事,我本是早已绝望的,因为我不会作八股,没有交换的资格;然而他竟无条件地赐予了,哪能不为之狂喜呢?这是我将来为他写一部十万字的《厚黑教主传》的良好依据。好!我决心如此报答他,来纪念此一代的巨人!
不久,又有一可喜的消息到来:一九四一年十月中旬,我接到他的来信,说他明春要来青木关访我,需要畅谈若干日,和我商量他的一切著作,以便大加修改。这样,我更有得亲教主音容的福气了。那封信的措辞,也和唯我独尊的教主,迥乎不同。略云:
弟郁居无聊,其欲出游,而棘地荆天,真有蹙蹙靡骋之感!明春,无论如何,决当出游。届时,当到青木关一访,畅谈若干日,将拙作一一就正,俾便大加修改,请足下便中代我觅一下榻之地。其地,第一以民房为最佳(只一斗室,能容一床一桌即足),即草房亦可,半间屋亦可,弟固农家子,能过简单生活者。其次则商店(仅容一榻已足);再不然,即住旅馆,如无旅馆,即茅草店亦可。其要件有二:(一)就近有防空洞;(二)就近有饭馆。还有三事:第一,不住友人家;第二,不住机关;第三,不受友人招待,如有扫榻相迎者,弟即将仿孔老先生办法,不脱冕而行矣。
这封信,可以充分表现他狷介的操守,不知破口大骂他的人,对此又作何感想?我当即回他一信,说是完全遵命,青木关地方虽小,但一切的吃住问题,总还比他所希望的略高一等,请他尽管放心来好了。此信去后,想不到他明春出游的计划,竟而提前了好几月。
记得就在这年的十二月初旬,天还落着蒙蒙的细雨,我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操着苍老的四川土音说:“厚黑教主来看张默生!”接着即叩起门来。我心一动,就低声对余妻说:“莫非真是厚黑教主来了吗?”急忙把口中的饭吐出来,前去为他开门,一眼望见一位身材高大的老翁,身边还有一位二十岁左右面显清瘦的青年,问询之下,果然是“厚黑教主”,那位青年是他的长孙长翊君。我在狂喜之际,巴不得把他抱起来。肃之入座后,我一面和他谈着,一面观察他的相貌,觉得此前孙君来函说他是中等身材,是完全不对的!他可以说是一位彪形大汉,两鬓斑白,胡须疏落有致,脸为长方形,颧骨颇高,鼻子特长特高而略向里曲,但尚未至鹰鼻的程度,眉目清秀,眼神常常若有深思,统而言之,是一位具有政治家风范的人物,怪不得他想要一做姜太公!但他当时的神情,显然无匡济之志了。大凡古今来有志未遂,退而讲学或著述的人,理应也表现他那种气度。可是教主般的所谓“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庄严,他却没有,因为他太谦恭太虚心了,这和我未见他时所想象的完全不同。我当时极力称赞他的几种著作,他说:“我的那些著作,不过是瞎说罢了,内中所谈的道理,大半是如东坡所谓‘想当然耳’的。我读书太少,而且读书又是‘不求甚解’的,不能把我假想出的道理加以证明,所以我此次出游,是希望多拜识几位当代的学者,向他们虚心领教的。”我忽然向他说:“可是先生的‘厚黑学’我还是依然反对呀!”他掀须微笑说:“我讲我的,你反对你的,昔日庄周和惠施,不是见面就‘抬杠子’吗?但是又何碍于他们的知己之感呢?我与足下,正愿如此。”其时,我们的饭菜,还摆在桌面上,我便指着向他说:“这饭可不是特为先生预备的吧,你可不要不脱冕而行。一连几天落雨,也用不着为你洗尘;不过家中正有一点薄酒,天气又如此寒冷,算是为你压压风吧。孙君来函,说你每饭必酒,是吗?”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酒是要得的,饭却不须吃,你们吃饭,我吃酒好了。”于是我们就又吃起来,他尽自之一杯一杯地细细而饮,一面说着笑话,可知他是富于幽默感的;但是他的酒量并不大,据他说每次也只是四五两的样子,醉得一塌糊涂的事,他从来未曾有过。这是第一次会见的情形。
他们祖孙二人在青木关的旅馆中住了几天,我天天到旅馆中和教主攀谈,由彼此的身世,谈到一切的问题,并商定他的新旧著作,何者宜再版,何者可缓印,我再次劝他不讲厚黑,他仍是恋恋不忍弃舍。最后接受了我的劝告,许着写一篇他的思想统系,才把厚黑的气氛冲淡了。我记得还有两件趣事:他白天和我谈话,夜间就开始写《锸随漫话》,预备送到重庆报上发表。这“锸随”二字,是取刘伶以锸自随,何处醉死何处埋的故事,以自解嘲。他先把写成的拿给我看,我看了几段,仍是“厚黑丛话”之类,还是“厚黑长”、“厚黑短”的大谈其厚黑。他把第一段作为序言,首先提到此次出游,是特为来访我的。我随即提出抗议道:“你这篇东西,还是谈厚黑,既是谈厚黑,就不要把我的姓名写入,想把我的姓名写入,就不要谈厚黑,究竟何去何从?”他略加考虑说:“那我就牺牲足下的姓名,保留我的厚黑吧。”一面说着,一面提笔把我的姓名勾去了。再则他决定到重庆重印他的几本著作,请我为他各写一篇序文;我说:“你的著作中,只要没有‘厚黑’二字连用,是你那般解释的,我就为你各写一篇序文,否则我是恕不奉命的。”检查的结果,是他失败,我的序文自然未写。
当时,我在复旦大学兼课,每星期须到北碚授课三天。我因为和他谈得高兴,打算那一周写信到校请假,他不许我这样做,他说:“我陪你到北碚去,我开好旅馆候着你,你每日上完课就回到旅馆来谈,三天以后,我再陪你回来。这样,两不误事。”我当即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种建议,于是他们祖孙二人就陪我到北碚来了。自然我也趁此机会,为他介绍认识北碚的诸多友人,也让诸多友人认识这位厚黑教主。我又对他说:“北温泉乳花洞门前,有一棵黄桷树根,虬结盘屈,蜿蜒如龙,很像你思想的恢诡谲怪,你可前去观赏一下,与它订交吧。”他自然是乘兴而去,于温泉公园也不过匆匆巡视一周;唯独到了乳花洞前,他舍不得走了,坐在一块石头上,眼望着那盘黄桷树根,足足欣赏一二小时,不禁欷歔咏叹,大概是相契于无言之地了。我又对他说:“我入川时,经过三峡,见两岸突兀峥嵘,直逼霄汉,又像你思想的不可一世;但不知你当年出川时,曾否以此自许?”他笑了,他笑着说:“足下未免太好‘索隐行怪’了!”
我们彼此恋恋不舍地来往于青碚之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谈必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必罄其所有而后快。我生平有三次快谈:一次,是我亡命朝鲜,化名“赵虚若”,因慕音韵大家魏建功之名,贸贸然以同国籍的资格,去拜访他,自某晚八时直谈到次晨八时,整整十二小时,是一快谈;一次,是我在北碚,友人邹湘乔自青木关来访,自某日早十时直谈到次日早十时,整整二十四小时,是一快谈;再一次,就是我与厚黑教主的快谈,断断续续,接接连连,在七八日之中,几乎一生想说的话,彼此都倾囊而出了,是为快谈中之尤快者。我年来丧子之恸,及愁云惨雾的生活,已被这次快谈,扫荡得干干净净了。我哪能不永远纪念这位名为“厚黑教主”,而实则是大观园外的“干净石狮子”呢?我从他的谈话中,得知他是轻易不推许人,自然择友也是十分慎重的;可是他似乎有两位最心服的亡友,往往是一再谈及,赞不绝口。一位是革命家张列五,辛亥光复后,被推为四川的第一任都督,后充总统府顾问,被袁世凯所杀。他说,此人赤胆忠心,有作有为,如他在世时,四川绝不会闹得二十年来的乌烟瘴气。一位是理学家兼革命家廖绪初,辛亥光复后,被任命为审计院院长(当时四川省政组织中有此官职),后见国是日非,郁郁以死。他说,此人做事,公正严明,道德之高,每使敌党赞叹不已,如他得掌政时,绝不许有贪官污吏的存在。他当时谈及,犹在叹惜不已,几欲泪坠;并再三托我为他这两位亡友作传,以历薄俗。我还记得当重庆遭敌机狂炸时,他有数次来信都说:“张列五的衣冠冢在浮图关,此时想必成为焦土了!”他慎重择人如此,敦笃友谊如此,谁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呢?如果出自他手,那必是伤心透了,聊且以冷笑代呜咽吧!
我们于青木关分手以后,他祖孙二人便到重庆去了,他先住新蜀报馆,后住国民公报社,中间亦曾移住他处,在渝约有年余的时光,照料翻印他的几种著作——《厚黑学》、《中国学术之趋势》和《心理与力学》。《厚黑学》附加《我的思想统系》一文;《心理与力学》附加《性灵与磁电》一章。这时,他和吴稚晖先生会面了,刘姥姥终于看见了石狮子,不会再有遗憾吧。实则刘姥姥是很可能看见石狮子的,因为她毕竟不是大观园的人物,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从以上三书,都经呈稚老为他亲题封面看来,刘姥姥和石狮子已在深深地相默契了。此外他还得交一位至好的朋友杨亚仙君,他印书的费用,多是杨君慨然相助的。杨君又因他的介绍,曾专来北碚访我,我也因此得交杨君这位好友。杨君原系军人,曾数度坐牢,曾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只因屡受相与共事的人暗中嫉害,才认识了真正的厚黑之徒,忽然得到厚黑教主的经典,相为印证,于是满腹牢骚涣然冰释了,从此他想努力于社会事业的创建,他也是厚黑教主的知己之一。
一九四三年春,教主应北碚管理局局长卢子英先生之邀,再来北碚,我们别后又得相遇,自然是大快于心!但是年余不见,他的精神顿见衰老,我在暗中替他担心。他天天到我家来谈,每次吃饭,除饮几杯酒外,几乎是饭粒不进。我问他:“食量这样少,怎么可以呢?”他说:“我数月以来,经常是如此的,不要紧。”但他具有那样高大的体躯,食量尚不及三岁的小儿,他又无时无刻不在运用思想,往往正与他谈话的时候,他又不知思索着什么道理了。我一再地暗中观察他,认为他有回家静养的必要,终于被我劝告回家了。记得临分手时,我对他说:“我将站在志不同道不合的立场上,为你这位不厚不黑的厚黑教主作一部十万余言的大传,来报答教主不远千里而来的枉顾!”他很感动地说:“这样,我可以死矣!”我当时不禁为之泪下,遂黯然而别。
一月以后,接得他三月十二日来书,说他别后返渝,由渝至蓉,今已安抵自流井了。五月四日来书,托我为他设法推销著作,未及他事。五月十四日又来书,有云:“弟近日无所事事,食量已较前增加矣。”此后,便再不来信;去信,亦不得复。后按其长孙长翊来函,说他的祖父已得“中风不语”症,终日昏迷不省人事,朋友来信,只得由他择要作复。闻听之下,百感交集!直至九月三十日,报载自流井电:“厚黑教主李宗吾已于九月二十八日逝世矣。”睹此噩耗,震惊不容自已!天丧我良朋,呜呼痛哉!昔庄周过惠施之墓而叹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我亦不禁有此同感!乃先执笔写此一段因缘。继此文,而状其一生行事及其学术思想者,曰:《厚黑教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