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晦庵,本是大贤,何至会闹到这样呢 要说明这个道理,就不得不采用戴东原的说法了。东原以为:“宋儒所谓理,完全是他们的意见。”因为吾人之心,至虚至灵,着不得些子物事,有了意见,就不虚不灵,恶念固坏事,善念也会坏事,犹之眼目中,不但尘沙容不得,就是金屑也容不得。伊川胸中,有了一个诚敬,诚敬就变成意见,于是放眼一看,就觉得苏东坡种种不合。晦庵胸中,有了一个程伊川,放眼一看,就觉得象山、龙川、吕东莱诸人,均种种不合。是就像目中着了金屑,天地易色一般。佛氏主张破我执法执,不但讲出世法当如是,就是讲世间法,也当如是。然后知老子所说“绝圣弃智”,真是名言。东坡问伊川,“何时打破诚敬” 虽属恶谑,却亦至理。东坡精研佛老之学,故笔谈中,俱含妙谛。程明道是打破了诚敬的,观于“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场公案,即可知道。
伊川抱着一个诚敬,去绳苏东坡,闹得洛蜀分党。朱子以道统自命,党同伐异,激成庆元党案,都是为着太执著的流弊。庄子讥孔子昭昭揭日月而行,就是这个道理。庄子并不是叫人不为善,他只是叫人按着自然之道做去,不言善而善自在其中,例如劝人修桥补路,周济贫穷,固然是善,但是按着自然之道做去,物物各得其所,自然无坏桥可修,无烂路可补,无贫穷来周济,回想那些想当善人的,抱着金钱,朝朝出门,寻桥来修,寻路来补,寻贫穷来周济,真是未免多事。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这个道理。程伊川、苏东坡,争着修桥补路,彼此争得打架。朱子想独博善人之名,把修桥补路的事,一手揽尽,不许他人染指,后来激成党案,严禁伪学,即是明令驱逐,不许他修桥,不许他补路。如果他们有庄子这种见解,何至会闹到这样呢
宋朝南渡,与洛蜀分党有关,宋朝亡国,与庆元党案有关,小人不足责,程朱大贤,不能不负点咎。我看现在的爱国志士,互相攻击,很像洛蜀诸贤,君子攻击君子。各种学说,互相诋斥,很像朱子与陆子互相诋斥。当今政学界诸贤,一齐走入程朱途径去了,奈何!奈何!问程朱诸贤,缺点安在 曰:少一个“量”字。
我们评论宋儒,可分两部分:他们把儒释道三教,融合为一,成为理学,为学术上开一新纪元,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这部分是成功了的。洛蜀分党,酿成政治上之纷争,朱陆分派,酿成学术上之纷争,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这部分是失败了的。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正与宋儒所处时代相同,无论政治上、学术上,如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决定成功,如做由合而分的工作,一定徒滋纠纷。问做由分而合的工作,从何下手。曰:从“量”字下手。
中西文化之融合
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中国人、印度人、西洋人,分途研究,或从人事上研究,或从物理上研究,分出若干派,各派都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照现在的趋势看去,中西印三方学说,应该融会贯通,人事上的学说,与物理上的学说,也应该融会贯通,我辈生当此时,即当顺应潮流,做这种融合工作,融合过后,再分头研究。
(一)中西文化冲突之点
西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人培养身,中国培养心,西洋教人,重在“于身有益”四字,中国教人,重在“问心无愧”四字,这就是根本上差异的地方。
西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从正心诚意做起点,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重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人培养身,中国培养心,西洋教人,重在“于身有益”四字,中国教人,重在“问心无愧”四字,这就是根本上差异的地方。
斯密士(今译亚当·斯密)倡自由竞争,达尔文倡强权竞争,西洋人群起信从,因为此等学说,是“于身有益”的,中国圣贤,绝无类似此等学说,因为倡此等学说,其弊流于损人利己,是“问心有愧”的。我们遍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寻不出斯密士和达尔文一类学说,只有庄子上的盗跖(zhí),所持议论,可称神似。然而此种主张,是中国人深恶痛绝的。孟子曰:“鸡鸣而起,孜孜为利者,跖之徒也。”自由竞争,强权竞争,正所谓孜孜为利,这就是中西文化有差异的地方。
孔门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字向内,追进两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再向外发展。犹之修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寻着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而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这是中国学说,最精粹的地方。
西人自由竞争等说,以利己为主,以“身”字为起点,不寻石底,径从地面建筑起走,基础未稳固,所以国际上,酿成世界大战,死人数千万。大战过后,还不能解决,跟着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
孔门的正心诚意,我们不必把它太看高深了,把它改为“良心裁判”四字就是了。每做一事,于动念之初,即加以省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门的精义,不过如是而已。然而照这样做去,就可达到“以天下为一家”的社会。如果讲“自由竞争”等说法,势必至“己所不欲,也可施之于人”。中国人把盗跖骂得一文不值,西洋人把类似盗跖的学说,奉为天经地义。中西文化,焉得不冲突。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是西洋人把路走错了,中国人的路,并没有走错,我们讲“三教异同”,曾绘有一根“返本线”,我们再把此线一看,就可把中西文化冲突之点看出来。凡人都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善心长则恶心消,恶心长则善心消,因此儒家主张,从小孩时,即把爱亲敬兄这份良知良能搜寻出来,在家庭中培养好,小孩朝夕相处的,是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就叫他爱亲敬兄,把此种心理培养好了,扩充出去,“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就造成一个仁爱的世界了。故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所以中国的家庭,可说是一个“仁爱培养场”。西洋人从“我”字,径到“国”字,中间缺少了个“家”字,即是莫得“仁爱培养场”。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诚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故西洋学说发挥出来,就成为残酷世界,所以说: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
所谓中西文化冲突者,乃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并非中国文化与之冲突。何以故呢 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九死一生,是自由竞争一类学说酿成的,非中国学说酿成的。这就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的明证。西人一面提倡自由竞争等学说,一面又痛恨战祸,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把中国学说发扬光大不可。
(二)中国学说可救印度西洋之弊
孔老讲仁慈,与佛氏相类,而又不废兵,足以抵御强暴。战争本是残忍的事,孔老能把战争与仁慈融合为一,这种学说,真是精粹极了。所以中国学说,具备有融合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的能力。
西洋人,看见世界上满地是金银,总是千方百计想把它拿在手中,造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印度人认为这个世界,是污浊到极点,自己的身子,也是污浊到极点,总是千方百计,想把这个世界舍去,把这个身子舍去。惟老子则有一个见解,他说“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又说“多藏必厚亡”。世界上的金银,他是看不起的,当然不做抢夺的事,他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也是像印度人,想把身子舍去,但是他舍去身子,并不是脱离世界,乃是把我的身子,与众人融合为一。故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因此也就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了。所以他说“陆行不避兕(sì)虎,入军不避甲兵”。老子造成的世界,不是残酷无情的世界,也不是污浊可厌的世界,乃是“如享太牢,如登春台,众人熙熙”的世界。
以返本线言之:西人从丁点起,向前走,直到己点或庚点止,绝不回头。印度人从丁点起,向后走,直到甲点止,也绝不回头。老子从丁点起,向后走,走到乙点,再折转来,向前走,走到庚点为止,是双方兼顾的。老子所说“归根复命”一类话,与印度学说相通。“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与西洋学说相通。虽说他讲出世法,莫得印度那样精,讲治世法,莫得西人那样详,但由他的学说,就可把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打通为一。
我所谓:“印度人直走到甲点止,绝不回头。”是指小乘而言,指末流而言,若释迦立教之初,固云“不度尽众生,誓不成佛”。原未尝舍去世界也。释迦本是教人到了甲点,再回头转来在人世上工作。无如甲点太高远了,许多人终身走不到。于是终身无回头之日,其弊就流于舍去世界了。老子守着乙点立论,要想出世的,向甲点走,要想入世的,就回头转来,循序渐进,以至庚点为止。孔子意在救世,叫人寻着丙点,即回头转来,做由丁到庚的工作,不必再寻甲乙两点,以免耽误救世工作,此三圣人立教之根本大旨也。
孔子的态度,与老子相同。印度厌弃这个世界,要想离去它。孔子则“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这个世界并不觉得可厌。老子把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孔子也把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宇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怎么一回事。所谓“老者安少,少者怀之”,“天地位焉,万物宁焉”,就是这个道理。
曾子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yú),咏而归。”这几句话,与治国渺不相关,而独深得孔子的嘉许,这是什么缘故呢 因为这几句话,是描写我与宇宙融合的状态,有了这种襟怀,措施出来,当然人与我融合为一。子路可使有勇,冉有可使足民,公西华愿为小相,只做到人与我相安,未做到人与我相融,所以孔子不甚许可。
宋儒于孔门这种旨趣,都是识得的,他们的作品,如“绿满窗前草不除”之类,处处可以见得,王阳明“致良知”,即是此心与宇宙融合,心中之理,即是事物上之理,遇有事来,只消返问吾心,推行出来,自无不合,所以我们读孔孟老庄及宋明诸儒之书,满腔是生趣,读斯密士、达尔文、尼采诸人之书,满腔是杀机。
印度人向后走,在精神上求安慰;西洋人向前走,在物质上求安慰。印度人向后走,而越来越远,与人世脱离关系,他的国家就被人夺去了。西洋人向前走,路上遇有障碍物,即直冲过去,闹得非大战不可,印度和西洋,两种途径,流弊俱大,惟中国则不然。孟子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又曰:“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对于物质,只求是以维持生活而止,并不在物质上求安慰,因为世界上物质有限,要求过度,人与人就生冲突,故转而在精神上求安慰。精神在吾身中,人与人是不相冲突的,但是印度人求精神之安慰,要到彼岸,脱离这个世界,中国人求精神上之安慰,不脱离这个世界。我国学说,折中于印度西洋之间,将来印度和西洋,非一齐走入我国这条路,世界不得太平。
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zuò)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中国人寻乐,在精神上,父兄师友间;西洋人寻乐,大概是在物质上,如游公园、进戏场之类。中西文化,本是各走一条路,然而两者可以调和,精神与物质,是不生冲突的,何以言之呢 我们把父兄师友,约去游公园、进戏场,精神上的娱乐和物质上的娱乐就融合为一了。中西文化可以调和,等于约父兄师友游公园、进戏场一般。但是不进公园戏场,父兄师友之乐仍在,即是物质不足供我们要求,而精神上之安慰仍在。我们这样设想,足见中西文化,可以调和。其调和之方式,可括为二语:“精神为主,物质为辅。”今之采用西洋文化者,偏重物质,即是专讲游公园、进戏场,置父兄师友于不顾,所以中西文化就冲突了。
中西文化,许多地方,极端相反,然而可以调和,兹举一例为证:中国的养生家,主张静坐,静坐时,丝毫不许动,而西洋的养生家,主张运动,越运动越好,二者极端相反,此可谓中西学说冲突,我们静坐一会,又起来运动,中西两说就融合了。我认为中西文化,可以融合为一,其方式就是这样。
有人说:“孔门讲仁爱,西人讲强权,我们行孔子之道,他横不依理,以兵临我,我将奈何 ”我说:这是无足虑的,孔子讲仁,并不废兵,他主张“足食足兵”,又说“我战则克”,又说“仁者必有勇”,何尝是有了仁就废兵 孔子之仁,即是老子之慈,老子三宝,慈居第一,他说:“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假使有了仁慈,即把兵废了,西人来,把我的人民杀死,这岂不是不仁不慈至极吗 西洋人之兵,是拿来攻击人,专作掠夺他人的工具,孔老之兵,是拿来防御自己,是维持仁慈的工具,以达到你不伤害我,我不伤害你而止,这也是中西差异的地方。
孔老讲仁慈,与佛氏相类,而又不废兵,足以抵御强暴。战争本是残忍的事,孔老能把战争与仁慈融合为一,这种学说,真是精粹极了。所以中国学说,具备有融合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的能力。
西洋的学问,重在分析;中国的学问,重在会通。西人无论何事,都是分科研究;中国古人,一开口即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之。就返本线来看,西洋讲个人主义的,只看见线上的丁点(我),其余各点,均未看见。讲国家主义的,只看见己点(国),其余各点,也未看见。他们既未把这根线看通,所以各种主义互相冲突。孔门的学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这根线看通了,倡出“以天下为家,以中国为一人”的说法,所谓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就毫不觉得冲突。(以天下为一家,二语,出《礼运》,本是儒家之书,或以为是道家的说法,故浑言孔老)中国人能见其会通,但嫌其浑囵疏阔,西人研究得很精细,而彼此不能贯通,应该就西人所研究者,以中国之方法贯通之,各种主义,就无所谓冲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印度讲出世法,西洋讲世间法,老子学说,把出世法、世间法打通为一,宋明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两三千年,开辟了康庄大道,我们把这种学说,发挥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为一。
世界种种冲突,是由思想冲突来的,而思想之冲突,又源于学说之冲突,所谓冲突,都是末流的学说,若就最初言之,则释迦孔老和希腊三哲,固无所谓冲突。我想将来一定有人出来,把儒释道三教、希腊三哲、宋明诸儒学说和西方近代学说,合并研究,融会贯通,创出一种新学说,其工作与程明道融合儒释道三教,成为理学一样。假使这种工作完成,则世界之思想一致,行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就返本线来看,孔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丙点,老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乙点,佛学传入中国,不过由乙点再加长一截,走到甲点罢了,所以佛学传入中国,经程明道一番工作,就可使之与孔老二教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