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陆之争,乃是于整个道理之中,各说半面,我们会通观之,即知两说可以并行不悖。(一)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朱子重在学,陆子重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废。(二)孟子说:“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朱子宗的是这个说法。孟子又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陆子宗的是这个说法。二说同出于孟子,原是不冲突的。(三)陆子尊德性,朱子道问学,中庸说:“尊德性而远问学。”中间著一而字,二者原可联为一贯。(四)从伦理学上言之:朱子用的是归纳法,陆子用的是演绎法,二法俱是研究学问所不可少。(五)以自然现象言之:朱子万殊归于一本,是向心力现象,陆子一本散之万殊,是离心力现象,二者原是互相为用的。我们这样的观察,把他二人的学说,合而用之即对了。
明道学术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象山相当于伊川,阳明相当于朱子。有了朱子“万殊归于一本”之格物致知,跟着就有阳明“一本散之万殊”之格物致知,犹之有培根之归纳法,跟着就有笛卡儿之演绎法,培根之学类伊川和朱子,笛卡儿之学类象山和王阳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样的,所以学术上之分派和研究学问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样的。
(十五)学术之分合
大凡一种学说,独立成派之后,本派中跟着就要分派。韩非说:“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就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孔学分为八派,秦灭而后,孔学灭绝,汉儒研究遗经,成立汉学,跟着又分许多派。老氏之学,也分许多派。佛学在印度,分许多派,传入中国,又分若干派。
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老子书上有“谷神不死”及“将欲取之”等语,经后人考证,都是引用古书。他书中所说“用兵有言”及“建言有之”等语,更是明白援引古说,可见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学说,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释迦一一研究过,然后另立一说,这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宋儒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这种现象,是学术上由分而合的现象。
大凡一种学说,独立成派之后,本派中跟着就要分派。韩非说:“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就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孔学分为八派,秦灭而后,孔学灭绝,汉儒研究遗经,成立汉学,跟着又分许多派。老氏之学,也分许多派。佛学在印度,分许多派,传入中国,又分若干派。宋儒所谓佛学者,盖禅宗也。禅宗自达摩传至五祖。分南北两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为六祖,他门下又分五派。明道创出理学一派,跟着就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而伊川门下分许多派,朱子门下分许多派,陆王门下也分许多派。这种现象,是由合而分的现象。
宇宙真理,是圆陀陀的,一个浑然的东西,人类的知识很短浅,不能骤窥其全,必定要这样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地研究,才能把那个圆陀陀的东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当众说纷纭的时候,就有人融会贯通,使它汇归于一,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经汇归于一之后,众人又分头研究,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西洋学说传入中国,与固有的学说发生冲突,正是众说纷纭的时代。我们应该把中西两方学说融会贯通,努力做出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这样,才合得到学术上的趋势,等到融会贯通过后,再分头研究,做合而分的工作。
宋学与蜀学
五代中原大乱,三教中的名人齐集成都,仿佛三大河流,同趋于最隘的一个峡口,天然该融合为一,大约这些名流麇集成都,互相讨论,留下不少的学说。明道弟兄来川,召集遗老筑台讲道,把它们集合来,融会贯通而断以己意,成为一个系统,就成为所谓宋学。
(一)二程与四川之关系
程明道的学说,融合儒释道三家而成,是顺应时代的趋势,已如前篇所说。至于地域关系,他生长河南,地居天下之中,为宋朝建都之地,人文荟萃,是学术总汇的地方,故他的学说能够融合各家之说,这层很像老子。
凡人的思想,除受时代影响之外,还要受地域的影响。孔子是鲁国人,故师法周公;管仲是齐国人,故师法太公;孟子是北方人,故推尊孔子;庄子是南方人,故推尊老子。其原因:(1)凡人生在一个地方,对于本地之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成了拘墟(xū)之见。(2)因为生在此地,对于此地之名人,有精密的观察,能见到他的好处,故特别推崇他。此二者可说是一般人的通性,我写这篇文字,也莫有脱此种意味。
程明道的学说,融合儒释道三家而成,是顺应时代的趋势,已如前篇所说。至于地域关系,他生长于河南,地居天下之中,为宋朝建都之地,人文荟萃,是学术总汇的地方,故他的学说能够融合各家之说,这层很像老子,老子为周之柱下史,地点也在河南,周天子定都于此,诸侯朝聘往来,是传播学说集中之点,故老子的学说,能够贯通众说。
独是程明道的学说,很受四川的影响。这一层少人注意,我们可以提出来讨论一下:
明道的父亲,在四川汉州做官,明道同其弟伊川曾随侍来川,伊川文集中,有《为太中(程子父)作试汉州学生策问》三首,《为家君请宇文中允典汉州学书》、《再书》及《蜀守记》等篇,都是在四川作的文字,其时四川儒释道三教很盛,二程在川濡染甚深,事实俱在,很可供我们的研究。
(二)四川之易学
袁滋易学,伊川不与之讲授,命他入蜀访求,大约他在四川受的益很多,才自谦不如蜀人,于此可见四川易学之盛。
《宋史·谯定传》载:“程颐之父珦(xiàng),尝守广汉,颐与其兄颢(hào)皆随侍,游成都,见治蔑箍桶者,挟册,就视之,则易也,欲拟议致诘,而蔑者先曰:‘若尝学此乎 ’因指‘未济男之穷’以发问,二程逊而问之,则曰‘三阳皆失位也’。兄弟涣然有所省,翌日再过之,则去矣。”伊川晚年注易,于未济卦,后载“三阳失位”之说,并曰:“斯义也,闻之成都隐者。”足观宋史所载不虚。据《成都县志》所载:“二程过箍桶翁时地方,即是省城内之大慈寺。”
谯定传又载:“袁滋入洛,问易于颐,颐曰:‘易学在蜀耳,盍往求之 ’滋入蜀访问,久之,无所遇,已而见卖酱薛翁于眉邛(qióng)间,与语大有所得。”我们细玩“易学在蜀”四字,大约二程在四川,遇着长于易的人很多,不只箍桶翁一人,所以才这样说。
段玉裁做富顺县知县,修薛翁祠,作碑记云:“……继读东莱吕氏撰常州志,有云。袁道洁闻蜀有隐君子名,物色之。莫能得,末至一郡,有卖香薛翁,旦荷芨(jī)之市,午辄扃(jiōng)门默坐,意象静深,道洁以弟子礼见,且陈所学,叟漠然久之,乃曰:‘经以载道,子何博而寡要也 ’与语,未见复去。”宋史云“眉邛间”,吕氏云“至一郡”,皆不定为蜀之何郡县,最后读浚仪王氏《困学纪闻》云:“谯天授之易,得于蜀夷族曩(nǎng)氏,袁道洁之易,得于富顺监卖香薛翁,故曰:‘学无常师。’宋之富顺监,即今富顺县也,是其为富顺人无疑。”(见段玉裁《富顺县志》)究竟薛翁是四川何处人,我们无须深考,总之有这一回事,其人是一个平民罢了。(按宋史作卖酱,吕王作卖香,似应从吕王氏,因东莱距道洁不久,宋史则元人所修也)
袁滋问易于伊川,无所得,与卖酱翁语,大有所得,这卖酱翁的学问,当然不小,《论语》上的隐者,如晨门、荷蒉(kuì)、沮溺、丈人等,不过说了几句讽世话,真实学问如何,不得而知,箍桶翁和卖酱翁,确有真实学问表现,他二人易学的程度,至少也足与程氏弟兄相埒(liè),卖酱翁仅知其姓薛,箍桶翁连姓亦不传,真是鸿飞冥冥的高人。
易学是二程的专长,二人语录中,谈及易的地方,不胜枚举。《宋史·张载传》称:“载尝坐虎皮,讲易水师,听者甚众,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理,吾所不如,汝可师之。’撤坐辍讲。”据此可见二程易学之深,然遇箍桶翁则敬谨领教,深为佩服,此翁之学问,可以想见。袁滋易学,伊川不与之讲授,命他入蜀访求,大约他在四川受的益很多,才自谦不如蜀人,于此可见四川易学之盛。
据《困学纪闻》所说,四川的夷族,也能传授高深的易学,可见那个时候,四川的文化是很普遍的,《易经》是儒门最重要之书,易学是二程根本之学,与四川发生这样的关系,这是很值得研究的。
(三)四川之道教
道教中各派,俱发源于四川,其原因就是由于汉朝张道陵,在四川鹤鸣山修道,其学流传民间,分为各派,历代相传不绝。
薛翁说袁道洁博而寡要,俨然道家口吻,他扃门默坐,意象静深,俨然道家举止,可见其时道家一派,蜀中也很盛。二程在蜀,当然有所濡染。
宋儒之学,据学者研究,是杂有方士派,而方士派,蜀中最盛,现在讲静功的人,奉《参同契》和《悟真篇》二书,为金科玉律,此二书均与四川有甚深之关系。
《悟真篇》是宋朝张伯端(字平叔号紫阳)所著。据他自序是熙宁巳酉年,随龙国陵公到成都,遇异人传授。考熙宁己酉,即宋神宗二年,据伊川新作《先公太中传》称:“神宗即位年代,知汉州,熙宁中议行新法,州县嚣然,皆以为不可。公未尝深论也,及法出,为守令者奉行后,成都一道,抗议指其未便者,独公一人。”神宗颁行新法,在熙宁二年,即是张平叔遇异人传授之年,正是二程在四川的时候。平叔自序,有“既遇真筌,安敢隐默”等语。别人作的序有云:“平叔遇青城丈人于成都。”又云:“平叔传非其人,三受祸患。”汉州距成都只九十里,青城距成都,距汉州,俱只百余里,二程或者会与青城丈人或张平叔相遇,否则平叔既不甚秘惜其术,二程间接得闻也未可知。
现在流行的《参同契集注》,我们翻开一看,注者第一个是彭晓,第二个是朱子。彭晓字秀川,号真一子,仕孟昶为祠部员外郎,是蜀永康人。永康故治,在今崇庆县西北六十里。南宋以前,注《参同契》者十九家,而以彭晓为最先,通行者皆彭本,分九十一章,朱子乃就彭本,分上中下三卷,宁宗元年,蔡季通编置道州,在“寒泉精舍”与朱子相别,相与订正《参同契》,竟夕不寐,明年季通卒,越二年朱子亦卒,足见朱子晚年都还在研究《参同契》这种学说。
清朝毛西河和胡渭等证明:宋儒所讲,无极太极,河洛书是从华山道士陈抟传来。朱子解易,曾言“邵子得于希夷(陈抟),希夷源流,出自《参同契》”。宋学既与《参同契》,发生这种关系,而注《参同契》之第一个人是彭晓,出在四川,他是孟昶(chǎng)之臣,孟昶降宋,距二程到川,不及百年,此种学说,流传民间,二程或许也研究过。
义和团乱后,某学者著一书,说:“道教中各派,俱发源于四川,其原因就是由于汉朝张道陵,在四川鹤鸣山修道,其学流传民间,分为各派,历代相传不绝。”他这话不错,以著者所知,现在四川的学派很多,还有几种传出外省,许多名人俯首称弟子,这是历历可数的。逆推上去,北宋时候,这类教派当然很盛。二程在蜀当然有所濡染。
(四)四川之佛教
马祖教人,专提“心即是佛”四字,伊川曰“性即理也”,宛然马祖声口,这种学理,或许从雪门寺高僧得来。
佛教派别很多,宋儒所谓佛学者,大概指禅宗而言,禅宗至六祖慧能而大盛,六祖言:“不思善,不思恶,正凭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宋儒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宛然是六祖话语。
四川佛教,历来很盛,华严宗所称为五祖的宗密,号圭峰,即是唐时四川西充人。唐三藏法师玄奘,出家在成都大慈寺。以禅宗而论,六祖再传弟子“马道一”,即是张文定所说马大师,是四川什邡(fāng)人,他在禅宗中的位置,与宋学中的朱子相等,有《五灯会元》可考。他的法嗣,布于天下,时号马祖,他出家在什邡罗汉寺,得道在衡岳,传道在江西,曾回什邡筑台说法,邑人称为活佛。(见《什邡县志》)二程到四川的时候,当然他的流风余韵,犹有存者。什邡与汉州毗连,现在什邡高景关内,有雪门寺,相传二程曾在寺中读书,后人于佛殿前,建堂祀二程,把寺名改为雪门,取“立雪程门”之义。(见《什邡县志》)二程为甚不在父亲署内读书,要跑到什邡去读 一定那个庙宇内有个高僧,是马祖法嗣,二程曾去参访。住了许久,一般人就说他去行医读书了。
马祖教人,专提“心即是佛”四字,伊川曰“性即理也”,宛然马祖声口,这种学理,或许从雪门寺高僧得来。
宋朝禅宗大师宗杲(gǎo),名震一时,著有《大慧语录》。朱子也曾看他的书,并引用他的话,如“寸铁伤人”之语。魏公道是四川广汉人,他的母亲秦国夫人,曾在大慧门下,参禅有得,事载《五灯会元》。大慧之师圆悟,是成都昭觉寺和尚。著有《圆悟语录》。成都昭觉寺,现有刻板,书首载有张魏公序文,备极推崇。圆悟与二程,约略同时,二程在川之时,四川禅风当然很盛,二程当然有所濡染。
(五)二程讲道台
现在汉州城内,开元寺前,有“二程讲道台”,可见二程在汉州,曾召集名流,互相讨论,把三教的道理,融会贯通,恍然有得,才发明所谓宋学,伊川所说的“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大约就在这个时候。
二程的父亲,卒于元祐五年庚午,年八十五岁,逆推至熙宁元年戊申,年六十三岁,其时王安石厉行新法,明道曾力争不听,他们弟兄不愿与安石共事,因为父亲年已高,所以侍父来蜀。明道生于宋仁宗明道元年壬申,伊川生于二年癸酉,二人入蜀时,年三十六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们抛弃了政治的生活,当然专心研究学问。王阳明三十七岁,谪居贵州龙场驿,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与二程在汉州时,年龄相同,不得志于政治界,专心研究学问,忽然发明新理,也是相同。
现在汉州城内,开元寺前,有“二程讲道台”(见《汉州志》),可见二程在汉州,曾召集名流,互相讨论,把三教的道理,融会贯通,恍然有得,才发明所谓宋学。伊川所说的“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汉州开元寺,可等于王阳明的龙场驿。
宋明诸儒,其初大都出入佛老,其所谓佛者,是指禅宗而言,其所谓老者,不纯粹是老子,兼指方士而言,阳明早年,曾从事神仙之学,并且修习有得,几于能够前知,有阳明年谱可证。不过阳明不自讳,宋儒就更多方掩饰,朱子著《参同契考异》托名“华山道士邹诉”,不直署己名,掩饰情形,显然可见。
二程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人,遇着箍桶匠,都向他请教,当然道家的紫阳派、真一派,佛家的圆悟派,也都请教过的。我们看程子主张“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形式上都带有佛道两家的样子,一定与这两家有关系。伊川少时,体极弱,愈老愈健,或许得力于方士派的静坐,不过从来排斥佛老,与这两家发生关系的实情,不肯一一详说,统以“出入佛老”一语了之,箍桶翁是他自己说出,并笔之于书,后人方才知道。
我们从旁的书考证,宋朝的高僧甚多,乃《宋史》仅有《方技传》,而高僧则绝不一载。此由宋儒门户之见最深,元朝修《宋史》的人,亦染有门户习气,一意推崇道学,特创道学传,以位置程朱诸人,高僧足与程朱争名,故削而不书,方技中人,不能夺程朱之席,故而书之。以我揣度,即使二程曾对人言:在蜀时,与佛老中人,如何往还,《宋史》亦必削而不书,箍桶翁和卖酱翁,不能与二程争名,才把他写上。其余的既削而不书,我们也就无从详考。
(六)孟蜀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