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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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989 “倒春寒” (2)

2005年,王廷江领导的华盛江泉集团总资产将近70亿元,他拥有对这家企业的绝对调配权。王廷江的一些亲属们开始成为亿万富翁。在当年度《新财富》杂志推出的500富人榜排名中,王廷江最小的弟弟王廷宝名列233位,拥有6.6亿元财富。他的侄子王文光据估算也拥有3.3亿元家产。另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王廷江的一子一女也早已家财万贯”。蒋锡培在捐产后也同样当选为全国劳模和全国人大代表,他在2002年通过回购股权,又成为企业的资产所有者,据估算当时他的资产已超过10亿元。王廷江与蒋锡培的经历带有一定的普遍性。日后,那些在1989年“私产归公”的企业绝大多数又都通过各种形式回复到了原来的产权性质,而在当时这确乎是人们恐慌心理的某种体现。在民间经济最为发达的广东省,则出现了一次企业家外逃的小高潮,除了最知名的万宝邓韶深之外,还有深圳金海有机玻璃公司的胡春保、佛山中宝德有色金属公司的余振国等。根据新华社记者顾万明的报道,到1990年3月为止,广东全省共有222名厂长经理外逃,携款额为1.8亿元。

宏观调控所造成的经济骤冷,对通货膨胀下的投资过热确是起到了遏制的效应,不过却也让所有的商业活动变成一局乱棋。首先,匆忙恢复计划性调控,造成商品从过热陡然变成滞销。以彩电为例,在1988年的抢购狂潮中,全国仓库里的彩电被一抢而空,国家某些部委大概认为这是一块“大肥肉”,从2月开始征收高额的特别消费税和国产化发展基金,4 000元左右的18英寸彩电要交900元,同时,宣布实行彩电专营。上海市2 000个销售点被砍到120个,广东省东莞县29个乡镇竟只有3处被允许卖彩电,仅六个月后,全国库存猛增到172万台,还没有从抢购的喜悦中回过劲头来的厂家们顿时遭遇“冰火两重天”,叫苦不迭,供求瞬间倒置,厂家给商业渠道的回扣从零增加到8%,最多到了30%。专营政策让刚刚蓬勃起步的彩电业受到致命一击,全国62家主要彩电企业的平均产销率仅不到70%,一些反应较慢的国营企业被库存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此江河日下。

更为严重的是,因为政策的紧缩变动,企业之间原本正常的货物和资金往来瞬间紊乱,资金的循环拖欠构成了一个无始无终的怪圈,于是一个新名词很快成为经济界的头号难题:“三角债”。从年初开始,来自各地的消息就很不妙。在民营企业发达的浙江省,企业之间互相拖欠货款造成资金全面紧张,工厂没钱备料,商业无款进货,外贸收购压单,不少企业只好停工停产,在山东,全省三角债高达43亿元,由此带来的苦恼远远超过煤炭、电力紧张造成的困难,辽宁的三角债为45亿元,黑龙江和吉林为60亿元,江苏则更突破了100亿元。据银行的托收承付款统计,到3月末,全国企业超过正常结算期的拖欠总额已达1 085亿元,再加上一些没有列入托收承付的拖欠,其数额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商业信用范围。这其中,受到冲击最大的是那些原本就反应不太灵敏的国营大型企业。亚洲最大的重型机器制造厂——齐齐哈尔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制造厂因“三角债”拖累,被迫熄火停产,走投无路的厂长接连两次给国务院总理李鹏发了告急电报。

全国最大的钢铁基地——鞍山钢铁公司,因“三角债”搞得账无存钱,库无存煤,公司只好在20万职工中发动集资解困,总经理李华忠在集资大会上含泪鞠躬,久久不起。当读到李华忠鞠躬不起的新闻时,沈阳电缆厂厂长徐有泮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鞍钢还拖欠他300万元的货款。在机电部的8月座谈会上,他承认:“现在外面欠我1.19亿元,收不回来,我也欠人家5 400万元没法还,说句丢脸的话,我为这事急得哭了三次。今年1、2月份,我的日子过不下去,四处乞求,找老朋友签了3 000多万元,这都是靠老交情‘骗’回来的,眼看人家再也不给了,成了一局死棋。”徐厂长其后的一段话最有意思:“改革虽然已经十年了,但从企业现状看,眼下还不能没有婆婆,企业不但要找市场,还得找市长,政府不帮助解决,光靠企业,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国营企业家“既要找市场,又要找市长”——这句妙论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它后来成了所有国有企业经营者的不二法门。

9月,北京举办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届易货贸易会”——后来就没有办过第二届,短短三天,做成8亿元的易货生意。《北京日报》用悲喜难测的语气评论说,“易货贸易虽然是比较原始的交换方式,但在当前资金普遍紧张的情况下,不失为一条灵活而有效的克服困难的途经”。跟北京的易货贸易会相比,一些受害颇深的地方政府则显得更加急迫和极端,浙江、黑龙江、河北等省份相继采取措施,设置过境检查,限制外地产品入境销售,改革后初步形成的全国大市场面临再次被肢解的危险。在这一年的火车、飞机上,到处可以见到形迹匆匆、愁眉苦脸的讨债人,厂长经理们的办公室门口也日夜被这群人包围,据说在很多地方,“讨债学习班”成为最受欢迎的课程。5月,国务院宣布,在人民银行的牵头下,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联合起来,在全国范围内有组织地清理企业“三角债”。这项工作由于牵涉面广、关联复杂而推进得非常艰难。

黑龙江的一次清欠行动曾经被当做典型广为宣传:宁安县百货公司拖欠牡丹江市糖酒公司货款近200万元,而后者又拖欠宁安县糖厂货款140万元。经过两地政府和银行协商,先由工商银行牡丹江支行贷给糖酒公司140万元,支付给糖厂,然后由工商银行宁安支行收回糖厂的40万元货款,再贷给百货公司,用于偿还所欠糖酒公司的货款,最后由工商银行牡丹江支行从糖酒公司收回了同额贷款。通过这种复杂的“对等清欠”,总算解开了三家公司的280万元三角债。

这个案例的特别处在于,债务发生在两个县市之间,而如果“三角债”的拖欠半径稍稍扩大一点,其操作难度便会大大地增加,此外,银行在期间起到了中介的作用,可是一旦它也套进去,则会产生一个新的债务关系。因此,到11月底,各地政府和银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清欠约700亿元,但是由于前清后欠,债务链总额仍然高达1 000亿元以上。“三角债”的解除要等到1993年经济再次复苏后才逐渐完成,在客观上,它是经济结构严重失调和银行紧缩银根所造成的,而在深层次上,则直接映射出全社会信用体系的重大危机。从几年前的晋江假药案以来,受到商业利益的驱使,以及没有相应的法律及时予以约束,公众的价值判断开始发生紊乱,全社会的商业道德终于露出了塌陷的裂缝。

银根紧缩,消费降温,工厂开工不足,乡镇企业大面积倒闭,失业人员增加,资金流通不畅。1989年的中国公司,一派萧条气象。9月,全国工业总产值仅比上年增长0.9%,创下改革开放以来的最低纪录。与此同时,原材料市场也出现异常的滞销现象,在太原召开的秋季全国生产资料交易会上,多年来见原料就抢的情况突然不见了,交易会可供原料60亿美元,实际成交额为4亿美元。1989年就是这样的一个年份。在之前的11年,人们开始从政治化的生活中逐渐脱离出来,转向经济建设,在这过程中,新旧体制的冲突非常严重,原有的国营企业日渐陷入困境,新的私人资本开始血腥的原始积累,绝大多数的人们还无法从心态上完全接受这种起落,于是,一种不平衡的全民心态在悄悄地积聚。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由于体制和政策上的设计,出现了一个官倒阶层,一群人利用自己的职权将体制内的资源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体制外,它在一方面为民营经济的迅猛发展提供了一条灰色的通道,另一方面也因敛聚了大量的资产而被民众病诟痛恨。

从6月底开始,国家着手对一些风议较大的公司进行整顿,全国各级党政机关开办的公司被要求清理整顿,共处理了1 7930个,占党政机关公司的90.5%。8月16日,国家审计署公布了对中国康华发展总公司、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光大实业公司、中国工商经济开发公司和中国农村信托投资公司等“五大公司”的处罚意见,认定它们存在违反行政法规的问题,共被处以罚款和补交税金5 133万元,那些违规的行为都很有代表性,如炒卖美元、擅自进口汽车、倒卖煤炭钢材、漏缴税收、擅自提高信贷利率等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康华公司,在过去的几年里,它是国内最大的进口设备商和出国旅行代理商之一,同时因为隶属于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而能享受特别的减免税政策,在上一年的10月,国家税务局已经专门发出通知,取消康华公司减免税优惠,按规定缴纳55%的所得税和能源交通基金。而在这一年底,它被关闭。

1989年的中国是困难的,12年改革所积累出来的变革形象及成长锐气遭到了挫折。美国政府宣布对中国进行制裁,《财富》杂志观察到:“大多数在中国的西方公司已经停止运行,只是静观其变。一位美国商人说,那种感觉就像在参加一场大游戏之前被锁在屋子里。我们的确认为我们能够通过重开合同并且利用新的杠杆来做更多有利的交换。但当我们走出去,我们发现其实无处可去。”《洛杉矶时报》驻中国记者吉姆·曼出版了一本名叫《北京吉普:美国企业在中国的短暂而不幸的婚姻》的书,它被《财富》杂志列为年度推荐商业书籍。这是一个描写美国汽车公司AMC与北京汽车制造公司合作生产并销售吉普车的故事。吉姆得出的结论是:中国想要的是能使其成为世界强国的技术,而美国公司想要的是10亿中国消费者以及中国的廉价劳动力,以便使他们能够在与日本的竞争中取得优势。

在80年代早期,北京吉普项目是第一次,而且是最大的一次美国公司在中国合办制造业,合资公司成立于1983年,根据协议美国汽车和北京汽车制造公司将在中国共同生产吉普车。吉姆写道:它是两国领导人最常拜访的地方。吉普是中国人确实需要的,而美国汽车公司正处于困境,需要北京吉普可能贡献的每一点销售额。双方从一开始都认为这是一个天作之合,然而到1989年前后,梦境与现实发生了冲突。吉姆在书中写道:“中国的确有10亿消费者,但很少有人消费得起这家美国公司制造的东西——尽管劳动力成本已经很低。而且,中国的劳动力也并没有像美国人期望的那么廉价而高效。此外,还有无法避免的文化冲突,美国人无法忍受中国人午饭后要午休的习惯,而中国人无法忍受美国式的诅咒。在中国人的眼中,这意味着,你没有被教育好。中国人从来不尊重说坏话的人。

”这位擅长描写的记者还记录了一个景象,当时,中美合作双方在美国赌城拉斯韦加斯举办了一场签约仪式:夜幕平静降临,交易商似乎喝了不少,但仪式上他们似乎很沉着。美国汽车公司的新总裁Jose Dedeurwaerder向交易商致辞,交易商吃完甜点后,灯光变暗,渐渐响起的音乐将晚会推向高潮。两辆红色的AMC Comanche卡车开始在餐厅的地板上巡游,穿着比基尼的姑娘在后面空地上掷着排球,两个印第安土著卷起演奏台的帘子,“沙滩小子”开始演出——这个摇滚乐队是专门为AMC的中年交易商们找来的。整个噪杂的环境中,中国代表处于中心,他们只是静静地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一声不吭。不久,中国高级官员吴中良(音译)起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会场。1989年夏天以后,北京吉普的合作项目就渐渐变得黯淡起来,尽管美方投注了大量的资金和技术力量,中方也在财政支持上不遗余力,但是,企业效益却始终不理想。吉姆在书的最后无奈地说:所有的人都怀着梦想,然而这些梦想各不相同,北京吉普的这个例子就是很好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