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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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987 企业家年代 (3)

它的一位销售经理跑到中国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海南京路,从东头跑到西头,整条南京路上所有的食品商店只有一家有冰柜,这位经理后来说,达能酸奶的惨淡命运从这个细节就已经注定了。联合利华和雀巢在这一年相继来到中国,前者选择了上海,后者则令人困惑地在黑龙江的偏远小城双城开出了工厂。当时的双城没有一条像样的路,电话是手摇机,与外界通话很困难,在银行开个账户需要等三个星期。雀巢从欧洲派来一支专家队伍,建立起一套鼓励奶农积极性的牛奶采集网络和收购制度,而且还向当地农户教授照顾奶牛的技术和采奶技术,它看上去是一个有耐心的公司。中国液体奶的市场要到15年后才进入成熟期,而那时,率先获得成功的是内蒙古的两家中国公司,伊利和蒙牛。跟达能和雀巢相比,也是这一年到来的摩托罗拉似乎要务实一点。

摩托罗拉是全球无线电通讯的龙头企业,它能够拿到中国来生产和销售的产品很多,但是它却选中了不起眼的寻呼机。无线电寻呼机又叫做BP机,它专门用来接收由无线电寻呼系统发来的信息。上海在1983年开通了第一个模拟寻呼系统,几年后,用寻呼机来充当联络通讯工具,成为中国青年和商人最时髦的装备,漫步在当时的中国城市街头,随处可听到一阵阵“噼、噼、噼”的响声。摩托罗拉开在天津的第一个工厂就以寻呼机为主业,由此切入,它很快成为在中国市场上第一批赚钱,也是品牌度最高的跨国公司。寻呼机行业要到1996年才被日渐普及的手机淘汰,而到那时,摩托罗拉已成为中国最大的无线通讯产品制造商之一。11月12日,肯德基在中国的第一家餐厅在北京前门繁华地带正式开业。它任命了一个在中国出生、在美国求学,又在肯德基工作多年的职员出任中国公司总经理,从一开始就实施了全面融入中国饮食文化的聪明策略。它进入的时间比另一家美国快餐巨头麦当劳早三年。而这三年的先入优势,麦当劳后来花了近20年也没有追上。

1987年,彼得·德鲁克出版了他著名的《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一书。在这本划时代的著作中,他第一次将创新(innovation)和企业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视为企业成长的基因,并系统性地阐述了如何将创新导入企业经营运作的可行性方案。同时,德鲁克极具远见地指出,美国已经进入了一个“企业家经济”的时代。他充满激情地写道:企业和企业家正成为美国经济成长的动力之源,“企业家经济”的出现,是美国经济和社会历史中最有意义、最富希望的事情,在不远的未来,日本、欧洲,包括所有正在进行经济革新的现代国家都将无一例外地随踪而至。在中国,这年第一次出现了“企业家”这个名词——它第一次出现在《辞海》上的时间是1989年,之前,他们都被称为厂长或经理。在年初,美国《幸福》杂志评选全球50位最引人注目的企业家,中信公司的荣毅仁榜上有名,跟他并列的有日本住友银行的小松康、美国通用电气的杰克·韦尔奇和韩国大宇汽车的金宇中等,这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公司经营者首次进入国际性的企业家排行榜。

杂志甚至还评论说,“70岁的荣毅仁是复活的资本家,他正领导着邓小平制定的海外投资工作”。4月,国家科委主任、国务委员宋健在四川考察时专程去了新津刘家四兄弟的鹌鹑场,他们那时候已经声名远播,所生产的鹌鹑松花蛋销路颇好。宋健去的时候,四兄弟筹资20万元刚刚创办了“希望”科技研究所,宋健临别题词,把他们的研究所名称巧妙地嵌了进去:“中国的经济振兴寄希望于社会主义企业家。”就在8月份的那次全面推行厂长负责制工作会议上,国家经委宣布将评选首届“中国优秀企业家”,评选方式是由各地政府推荐,在下一年初正式宣布。在这一年的企业故事中,我们日渐感受到越来越多的商业气质,无论是失败的马胜利还是与可口可乐正面交手的李经纬,亦或与IBM分手的柳传志等等,他们开始真正地、运用商业的手段和规律来经营一家企业。经过将近十年的曲折发展,中国的消费市场逐渐放大,从民间崛起的力量开始展现他们的能力,这也为现代企业的出现创造了最好的土壤。从宏观经济的角度来看,在历经了几年的高速发展后,中国经济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10月,《人民日报》的三位青年记者祝华新、曹焕荣和罗荣兴发表了长篇政治观察文章《中国改革的历史方位》,这是中国记者第一次站在全球化的角度对中国的改革进行带有理性色彩的思考。在140年前的1847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发布了《共产党宣言》,在70年前的1917年,阿夫乐尔巡洋舰的炮声引发了苏联革命,而在1987年,社会主义阵营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戈尔巴乔夫正在苏联领导一场前途未卜的变革,他在这一年发表了《改革与新思维》,这本书在第一时间被翻译引进到了中国,他警告说,“拖延改革就会在最近时期造成国内局势的加剧,直截了当地说,这种局势包藏着发生严重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危机的威胁。

”也是在这一年,美国耶鲁大学教授保罗·肯尼迪出版了《大国的兴衰》,他在对过去500年的大国兴衰史进行考察后预言,“大国兴衰的进程仍未停止,各大国力量增长和技术进程的速度各有不同,这将使全球经济力量对比发生变化。”肯尼迪没有预见到两年后柏林墙的倒塌,也没有预言三年后苏联的解体,不过他所提出的命题却让全世界的政治家们悚然自醒。正是在这种充满着动荡、求变的氛围中,中国的观察家显得非常的焦急,在《中国改革的历史方位》一文中,三位青年记者急切地呼喊,“中华睡醒的巨龙该惊起了”、“加快改革!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同时观察到,中国社会正从温饱型向小康型转轨,人均GDP进入到400~1 000美元的区间,而这正是一个社会不稳定期,当时32岁的复旦大学副教授王沪宁称之为“发展中国家的政治不稳态”。在这期间,民众的改革期望上升,消费欲望膨胀,而社会体制则相对落后,国家的宏观治理能力跟不上迅速衍变的产业形势。

当时的现状确实正是,全民性的心态失衡已经暴露无遗。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普遍不满,每个人都在打听赚钱的门道和机会,在沿海一带,搞“第二职业”成为一个新的时尚,广东人称之为“炒更大军”,据当地的一份调查称,国家职工从事“炒更”的已达27%。新加坡《联合早报》记者在中国采访时发现,无论是公务员还是国营企业的职员,大家都热衷于用公家的设备赚取外快,没有人对本职工作感兴趣,报道说“眼下在中国受益的有两种人,勤奋聪明善于钻营的人,和贪污枉法的奸诈小人”。抱怨和牢骚到处都是,一些顺口溜在民间广为流传,其主要的情绪是对那些靠搞流通率先富裕起来的人们的不屑和不满,如“手术刀不如剃头刀,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老大(工人)靠了边,老二(农民)分了田,老九(知识分子)上了天,不三不四赚了钱”、“工人乐,农民笑,知识分子光着屁股坐花轿。”很显然,在一个转型时代,所有的价值观都亟待重建。

人们似乎仍然对那些率先富起来的人们抱有朴素的幻想。媒体也很想找到一些例子,来说明这些富起来的人是有“良心”的。当年的《广州日报》便报道了一则这样的新闻:当地有一位制鞋的个体户叫何炳,据说他的总资产已经超过了20万元,但却十分的节俭,家里连一台冰箱也舍不得买。有一家国营鞋厂亏损多年,请他去解救,他带了六个人去干了一个多月,为鞋厂设计了五六种新样式,使鞋厂走出了困境,何炳却一分钱也不肯收,连带去的六个人的工资也是他支付的。何炳的“事迹”上了报纸,被人津津乐道。这个例子似乎想告诉人们,这些富起来的人是不会走得太远的,他会回过身来帮助落后的人和陷入困境的国营企业。《人民日报》的三位记者提醒说,“改革是一项特别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不可能在事先设计得天衣无缝的情况下进行,改革过程中不同利益群体的摩擦和碰撞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的声音在当时听来非常的刺耳,绝大多数的人们仍然沉浸在对改革的膜拜中,他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场经济变革对中国社会可能造成的制度冲击、观念颠覆和阶层分野。

【企业史人物:马胜利】承包典范石家庄造纸厂门口那块“厂长马胜利”的铜字招牌是在1994年被勒令拆除的,又一年,58岁的马胜利提前退休,造纸厂因资不抵债,向石家庄中级法院申请破产。马胜利一直认为,他的退休是一场“阴谋”的产物。自从1989年《人民日报》刊登了评论《从马胜利失利想到的》之后,他就跟一些媒体和政府关系紧张,他终日为自己辩护,占用大量精力时间,此外,先后加入造纸企业集团的有36家企业,其中2/3为亏损企业,此起彼伏的冲突、纠纷也让他精疲力竭。随着“造纸托拉斯”梦想的土崩瓦解,马胜利走到了尽头,1995年10月,石家庄第一轻工业局领导找他谈话,称“你如果辞职,我们接受,如果不辞职,那就免职”,谈话共五分钟。马胜利退休后孤独之极,躲在家中三个月没有下楼,因为觉得没脸见人,他认为上级部门将他这位功勋级的厂长如此轻易地打发,实在不可思议。他每月领130元退休养老金,跟老妻和两个女儿挤在两间破旧狭小的平房里。几个月后,他在石家庄市火车站北边的清真街上,租赁房子开出“马胜利包子铺”,帮手是他的妹子、女儿和老伴。

当时的马胜利闻名全国,不少人借买包子的机会去看望他,一元钱卖两个的包子,一些好心人经常放下100元,什么也不拿就走了,据他日后说,”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能卖3 000多元!但我确实放不下造纸。”就在办包子铺的同时,他的一位旧部下召集了几十名下岗职工搭起了一个造纸厂,让马胜利承包,厂子的名字就叫“马胜利纸业有限公司”,马胜利给新公司的产品起了两个很古怪的品牌,卫生纸的品牌是“援旺”,餐巾纸的品牌是“六月雪”,前者与“冤枉”谐音,后者则有“窦娥沉冤,六月下雪”之意,其满腔悲愤,溢于言表。工商局不让注册,马胜利却照用不误,他笑说,“这种名字,除了我,没有人会仿冒的”。这家新公司一直萎靡不振,几年徘徊后便渐渐消失了。此后他还去满城、徐水、石家庄等地先后承包了四家工厂,但都起色不大,相继不了了之。马胜利当年名重一时,可以说是“天下无人不识君”,他的一举一动都招惹媒体关注,外人及他自己的期望都很高,在这种情形下,要从头开始东山再起,却比寻常人都还要艰难。马胜利的时代一转眼就过去了,而他本人却还在幻想的轨道上继续前行。

2003年冬天,杭州青春宝集团的冯根生突发奇想,把1987年当选“首届中国优秀企业家”的幸存者全部邀请到杭州西湖相聚,马胜利也应邀前往。当聚会的大屏幕上出现马胜利当年奔波全国的照片时,现场的他不禁老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流泪!”他伤感地对旁边的年轻记者说。在这次会后,同为首届优秀企业家的青岛双星集团总裁汪海邀请马胜利加盟双星,他竟一口答应,于是在随后几个月里又爆出“马胜利重出江湖”的新闻,此时的他已经65岁,雄心虽在奈何天,新闻在余波荡漾中又没有了下落。马胜利提前退休后,曾闭门写出自传《风雨马胜利》,他评价自己说:“我生来爱出个头,干点事,所以一生就好像是走钢丝一样,遇到的困难和风波很多,酸甜苦辣,大起大落,困难总是一个接着一个。”马胜利是回族人,外貌平易随和,内心宁折不屈。如果他当年不在厂门口贴那张“大字报”,也许一直就是一个悠闲的销售科长,如果他没有动念头去承包100家造纸厂,也许他会在光荣中安然地退休。在中国企业史上,马胜利被称为“企业承包第一人”,他曾在1986年和1988年两次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中国只有他一人两次获此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