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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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986 一无所有的力量 (2)

当史来贺、鲁冠球们作为一股新的势力崛起于田野的时候,这同时预示着中国企业成长的新主流已经展现出它的风采。2月,中国最知名的社会学家、76岁的费孝通悄悄来到了偏远的温州。50年前,这位自幼体弱的燕京大学毕业生回家乡吴江养病,他进行了20多次的田野调研,写出了《江村经济》,这本小册子后来成为中国社会学研究的巅峰之作。他对温州感兴趣,是因为看到了一篇报道。在上一年的5月12日,上海《解放日报》的头版发表了题为《乡镇工业看苏南,家庭工业看浙南,温州33万人从事家庭工业》的报道,附发的评论首次提出了一个新的名词:“温州模式”。也是从此开始,集体经济的苏南模式与私人经济的温州模式,成为中国民营公司的两大成长模型。一直对家乡——苏南农村颇为熟悉的费孝通对传说中的“温州模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汽车驶进金华以南地区,只见公路两旁不时出现一块块木牌,上书‘货运温州’、‘活跃山东’等字样,这是我在江苏未曾见过的新鲜事。

”费孝通在后来的文章中写下了他对温州的第一个印象,那条国道线是当时国内最繁忙也是最危险的公路,翻车死人事件每天都在发生。跟集体企业为主力的苏南相比,温州的基层政府要寒酸得多,没有高档接待室,也没有暖气设备,费孝通一行在乡镇政府的接待室里听介绍,四周窗子的玻璃是残缺不全的,冷风丝丝吹进,他虽然穿着呢大衣,可清鼻涕仍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双脚也冻得难受,有点坐不住。不过,在温州看到的景象还是让这个睿智的老人很兴奋。在当时国内,对温州的批判和讨伐之声不绝于耳,“八大王事件”的余波仍在荡漾。而开明的费孝通则认为,“用割的办法是不能奏效的,割了还会长出来。”他撰写的长篇调研报告《温州行》在10月份的《望》杂志刊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位老人后来又三赴温州,每次都写下长文。《人民日报》记者孟晓云也在这时到了温州,她写了新闻报道《市场篇》。在新闻的一开篇,她就用了一个颇有寓意的情景:“傍晚,过了6点,国营商店关了门,个体户便活跃起来。”

乡镇企业最让人惊奇的地方是,它们是怎么从几乎空白的状态中突然发展起来的。在那些农村,没有工业化的基础,没有原材料,没有技术,没有熟练的工人,甚至连销售的渠道也没有。这些一无所有的农民是怎么占有市场,并击败装备精良(至少有设备、有工人,还受到国家政策上的支持)的国营企业的?唯一可能的答案便是,他们所有的生产要素都是从国营企业那里“借”来的,他们的很多设备是国营企业淘汰下来的,他们的技术是城市里的工程师在周末偷偷下乡传授的,他们的工人有不少在国营企业里受过最基础的培训,而他们的市场往往是国营企业不屑做的。这就是“创世纪”的状态,乡镇企业唯一可倚重的是,那些农民创业者比城里的厂长们更热爱他们的企业,他们认为这是自己的“事业”。这种态势到1986年已经发展得非常清晰,跟鲁冠球们的方兴未艾相比,国营企业在市场上的竞争乏力,已经日渐成为一个很难逆转的事实。在这一年的报纸新闻上,出现最为频繁的字眼是“联营”。

那些城市外的泥腿子们冲进了城里,他们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国营工厂里闲置的机器设备,它们被搬进粗粗建成、还没有粉刷过的厂房里,日以继夜地隆隆作响——与此相似的是,那些能够得到国家贷款支持的国营工厂正在大量购买先进的外国设备。越来越多的工程师接受农民厂长们的私下聘用,一到周末就坐上停在家门口的小汽车卷着图纸到乡下去上班了,而更受欢迎的方式是,乡镇企业与国营企业达成联营的协议,这样就可以用少量的资金获得后者的技术援助,以及使用那些培植了很多年的知名品牌。在江浙一带流传着一个关于“星期日工程师”的故事。1986年,浙江省萧山县一个叫徐传化的农民创办了一家生产液体皂的化工厂,他请了杭州国营大厂里的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后者经常在液体皂加工的最后一道程序时让徐家父子走开,独自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白色粉末倒入未凝结的液体皂中,完成徐家父子在几口大缸里的液体皂生产过程。在支付了几年技术服务费后,徐传化决定花2 000块钱买下那个神秘配方。

在付了钱后,技术员告诉他,那包白色粉末其实就是盐。传化集团后来成为中国最大的印染助剂生产企业之一。3月28日的《经济参考报》报道称,广西玉林县一家自行车厂与上海自行车三厂联营,生产当时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凤凰”牌自行车。除了玉林的那个工厂之外,“凤凰”这个品牌还被同时卖给了浙江绍兴一带的乡镇企业。4月份的一篇报道则称,江苏无锡地区的数百家乡镇企业以联营的方式获得了生机,国营企业帮助他们培训技术工人、调试设备和进行产品研发、协助筹措外汇、提供品牌支援。在河北、山东等很多地方出现了“经济联合体”,国营企业把自己的一些业务以承包或联营的方式转包给乡镇企业,以此形成联盟的格局。这种在前些年还属于禁止的行为突然受到了鼓励,它被认为是一种双赢的策略,通过联营,国营企业得以降低成本,甚至通过品牌的有偿使用直接获得利益。而对乡镇企业来说,则得到了市场的准入,以及人才、品牌、技术等方面的援助。

尤其重要的是,联营的方式还绕开了国家政策上的很多管制,联营厂可以得到国家的战略物资,进入原先被禁止的行业,甚至以国营企业的身份对外开展各种业务。联营被看成是国营企业获得活力的一个新药方,在这一年,政府对联营的热衷让人吃惊。辽宁省省委书记全树仁在报纸上提出要“破思想阻力,促横向联合”,他批评某些国营企业“热衷于自成体系,在联营中存戒心,留后手;缺乏战略眼光,把联合当成权宜之计;争当龙头,不甘做配角;怕自己的权和利联小了”。这种声音对联营的大规模尝试起到了强劲的推进作用。在很多地方,联营企业的多少成为企业改革是否有进展的一个政治性指标。事后表明,这种支援和联营,是沿海一带乡镇企业获得迅猛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国营企业在联营中所获得的效应最终被证明只是暂时有效的,而灵活的民间企业则从这个体量庞大而体制僵硬的“大笨象”身上汲取了无尽的“血液”。数年之后,联营的乡镇企业迅速壮大,而被掏得资源一空的国营企业则更加赢弱不堪,于是,将很快出现“儿子吃掉老子”的现象。

日后成为全国炊具用品龙头企业的苏泊尔公司便是其中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沈阳双喜压力锅厂在1964年生产出中国第一口压力锅,一直是国内最大的专业工厂。1986年前后,浙江省玉环县一个叫苏增福的农机厂厂长北上找到双喜厂,用尽关系、费尽口舌,终于成为双喜的联营企业之一。苏增福回忆说:“当时很难,但正是双喜厂给了我们机遇。做配件挣了点钱,几年后,我们开始做压力锅。”他生产的压力锅以双喜牌的名义销售,很快,销量大大超过沈阳厂。到1993年,母厂一年就要从苏增福手中赚走500万元的品牌使用费,居然已超过它自身的产销利润。“子比母大”的结果是,双方日渐反目成仇,苏增福决定甩掉双喜,自创“苏泊尔”,到1999年,它已抢走双喜的大部分市场份额,市场占有率超过48%,苏增福笑言:“我这跑龙套的一不小心跑出了个名角儿。”苏泊尔与双喜的此起彼伏,是很多联营公司共同的命运轨迹。从零部件配套,到整机委托生产,再到品牌租用,最后被当做用过的“药渣”一样废弃在一边,国营企业在联营中由主动而变被动,步步后退,渐落下风,最终让出整个市场,从经营战略上,倒很像是“饮鸠止渴”。

乡镇企业在与国营企业的交手中,几乎每战必胜,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成长一帆风顺,相反,由于没有国家政策的任何扶持,他们将历经无穷的磨难。费孝通走马温州,他当时的政治身份是全国政协副主席,自然被当地的干部们簇拥而行,看到的均为蓬勃的表层现象,其实,就在他行走温州的同时,一个名为“抬会”的地下金融游戏正狂热地在这片被金钱激活的土地上演出着。“抬会”是浙江南部对民间融资活动的一种称呼。80年代初期,温州民间企业已经十分发达,对金融的需求迫在眉睫。1984年9月,在一家国营医院当收发室工人的方培林在苍南钱库镇办起了新中国的第一家私人银行——“方兴钱庄”。根据方培林后来的回忆,为了寻找政策上的依据,他四处翻寻中央文件,结果在当时中共中央(84)一号文件中发现了一句话:“鼓励农民集资兴办各种事业,尤其是兴办开发性事业……”方理所当然地认为,“集资如果合法的话,那么与股息性质相同的利息私人也可以拿了。

”钱庄是在9月29日开张的,方培林在门上贴出一张比银行更为优惠也更为灵活的存贷表:长期存款月息1.2%,三个月以上结算;临时存款月息1%,随时存取;贷出款项月息2%,视情况而定。他的钱庄开到第二天,当地的农业银行就上门查封,方培林只好把招牌摘下来,日后他自嘲地说:“新中国的第一家私营钱庄其实只见过一天的阳光。”钱庄被查封,从此,温州的民间金融只好被迫转入地下。根据当时的金融政策,国内银行均不得对私人企业发放任何性质的贷款,私人业主无法从合法的渠道获得资金支持,又不可开办民间钱庄,资金短缺成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难题。在这样的情形下,方培林的钱庄业务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它得到当地镇政府的默许,可以在本地区内大胆地从事金融服务,而在另一方面,却始终得不到上级银行的认可,在法律上处于非法状态。方培林为了获取正式的身份,后来还多次向上级政府发出请求。1986年,中国人民银行温州分行试探性地给总行写了一份报告,11月7日,由当时行长刘鸿儒签字的电传回复:对于私人钱庄,请按国务院银行管理暂行条例规定办,不能发给《经营金融业务许可证》。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是中国改革的一个很独特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