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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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1966年:造反与浩劫 (2)

2月5日,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月革命”后,上海宣布成立“上海人民公社”,它很自然地让人联想起1871年的“巴黎公社”。“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张春桥担任第一领导,因写《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而出名的“红色理论家”姚文元为第二领导,工人造反领袖王洪文是第三号人物。他在大会上高声宣读《公社通令》:“宣判旧上海市委、市人委死刑,剥夺它的一切职权……一切权力归上海人民公社”。

2月24日,“上海人民公社”改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成为合法的党政机构。仅仅半年前还是上棉十七厂保卫科干部的王洪文出任革委会副主任。1969年,王洪文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1973年,一跃成为中共中央副主席。

就当王洪文在上海当上“工总司”造反司令的两天后,1966年11月8日,北京工人造反派组成“全国红色劳动者造反总团”(简称“全红总”),他们的口号是“造现行合同工、临时工制度的反,彻底铲除这一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

12月1日,“全红总”300多人到全国总工会造反,占领礼堂。总工会请示中央后,同意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得无故解雇合同工、临时工。12月18日,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毛泽东的夫人江青接见造反派,把攻击矛头直接对准了国家主席刘少奇,她说:“现在的合同工制度是刘少奇提倡的,合同工是刘少奇搞的,我们不知道。有人说是主席要搞的,那只能说是他们的主席,不是我们的主席。”她进一步说:“他们(指全国总工会)不为工人服务,干脆让工人进到楼里去住,让他们滚出去,造他们的反。我们对于坏分子还给他饭吃,让他劳动,而合同工一解雇就没饭吃了,这样搞培养奴隶主义。”

经江青这么一煽动,“全红总”当即占领了总工会大楼和劳动部。12月26日,江青、康生等人又在人民大会堂接见造反领袖,总工会的两位负责人被临时叫到现场站着,唯唯诺诺。江青说:“合同工制度完全是资本主义的一套,保留一定数量的雇佣工来减少资本的支付,封建主义也不能比这个制度残酷!什么劳动部长,劳动部长不劳动,让他们当科长去吧,当合同工去,你们去雇他们!”

1967年1月2日,“全红总”与全国总工会、劳动部签发了一个《联合通告》,内容是:“经全国红色劳动者造反总团提议,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部、中华全国总工会协商,联合作出以下紧急决定:1.为了保证合同工、临时工、外包工等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参加生产的权利,一律不得解雇;2. 1966年6月1日以后被解雇的,必须立即召回本单位,参加运动,参加生产,补发解雇期间的工资;3.凡遭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的,必须当众恢复名誉,赔偿损失,妥善安排,认真处理。以上决定,通报全国。”

这是建国以来,第一次由一家群众组织牵头向全国进行政策通告。

发生在上海和北京的工人造反夺权运动,是1966年一个最生动的缩影。从此,中国的众多工业城市天下大乱。从秋天开始,大江南北爆发了无数起夺权行动,各省市的党政机关几乎全部瘫痪,造反派冲进党政大院,把各级官员拖将出来,要么戴上纸糊的高帽现场批斗,要么关押起来进行拷打审讯。在“夺权”中,一些高级干部遭遇不测。1967年1月22日,煤炭工业部部长张霖之在被工人造反派关押40多天后毒打致死,遗体上有32处伤痕,颈部被打出几处血洞,惨不忍睹。1月29日,被“山西革命工人造反纵队”关押的山西省委第一书记卫恒,不堪受辱自杀身亡。商务部部长姚依林被造反派发“全国通缉令”追捕,若不是周恩来将他紧急送进中南海,很可能也遭遇厄运。古往今来,无政府主义的确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它以颠覆现有秩序的方式,让没有权力的民众阶层在瞬间迸发强大的报复性快感,它的“酵母体”常常是民族主义、反权威主义和反等级制度,而其手段则是暴力和血腥的。对这种情绪的利用往往是产生“革命”的最佳办法,可是当它被激发出来之后,连发动者都很难对之进行持续的控制。

从1967年1月开始,各地发生血腥的武斗,其中工人造反派为最强悍的主力。

1月17日,新疆石河子市的七个工人、学生“造反团”冲击新疆建设兵团,通讯总机被造反派控制。25日,毛纺厂的工人造反派约4 000人冲进建设兵团的汽二团抢夺枪支,前来增援的独立团战士与之发生冲突,双方开火,打死5人重伤6人。次日凌晨,再发生武装冲突,又打死24人重伤74人。

2月,四川的“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提出“砸烂成都军区黑司令部”的口号,在军区营门外搭棚围困军区机关,从军队抓了上万人。5月,造反派抓走西南局书记曾希圣,宣称要“炮轰西南局,火烧省市委。血洗川大,头断四川,血洒西南”。重庆发生大规模武斗,造反派动用了各种常规武器,甚至用高射炮平射朝天门码头。全川大批工厂停产。

最混乱的景象发生在1967年的7月、8月,日后连毛泽东在接见美国记者、《红星照耀中国》的作者斯诺时也说,“1967年7月和8月两个月不行了,天下大乱”。

武汉因重型工业企业聚集,成为武斗最激烈的地方之一。当地的造反派分成“钢工总”和“百万雄师”,后者号称有120万人。从6月4日到30日,双方武斗就打死了108人,打伤2 774人。7月20日,“百万雄师”成员武装冲击武汉军区和东湖宾馆,揪斗前来调停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随后,造反派出动数万人和400多辆卡车,头戴安全帽,手持长矛和枪支,在全市武装游行示威,爆发了震惊全国的“七·二○事件”。据湖北省委后来的统计,在“七·二○事件”后,武斗风潮席卷湖北各地,被打伤打残和打死的干部、军人和群众多达18.4万人,仅武汉市就打死600多人,打伤打残6.6万人。

7月2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发布《公告》,对当时的武斗和社会混乱景象进行了描述:“一,抢劫国家银行、仓库、商店;二,烧毁和炸毁国家仓库、公共建筑和人民房屋;三,抢劫车船,中断铁路、交通、邮电,私设电台;四,连续冲击人民解放军的机关部队,抢夺人民解放军的武器装备,杀伤人民解放军的指战员。”

8月4日,王洪文指挥造反派攻打上海柴油厂的“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打伤、关押650人。8月7日,公安部长谢富治提出“砸烂公、检、法”,各地的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遭到冲击,全国性的武斗再度急剧升级。北京的造反派甚至还砸烂了外交部政治部,冲击缅甸、印尼和印度驻华大使馆和火烧英国驻华代办处。

随着党政机关被打倒砸烂和武斗事件的不断升级,全国各大厂矿企业自然也陷入一片混乱。

李华忠主编的《鞍钢四十年》记载了这家中国最大钢铁企业的“文革”之乱:1966年6月6日到16日的十天间,鞍钢贴出大字报25万张,公开被点名的干部职工有3 127人,其中厂处级以上的有160人,运动来势之猛烈,触动面之广,为建国以来历次政治运动所罕见。

进入1967年1月,对立的两派工人造反组织开始武斗,研究所大楼、运输部大楼等都被抢占,正常管理工作全数停止,22座平炉停产18个,12个轧钢厂停产10个,钢和钢材产量下降90%,当年8月仅炼钢2.7万吨,相当于1966年两天的产量。在随后两年多里,鞍钢进行“军管”,党委及生产指挥机构被砸烂,全公司33 174名干部中,有20 220名被列为审查对象,他们分别被认定为“叛徒”、“特务”、“走资派”、“三反分子”、“变色龙”、“小爬虫”、“国民党残渣余孽”、“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反动技术权威”,被揪斗毒打的有4 752人,215人被打死或被迫自杀,214人被打致残,还有2 618名领导干部和500多名技术人员连同万名职工家属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中又有22人在劳改过程中非正常死亡。

生产管理部门被打倒后,“鞍山钢铁公司”的名称也被取消了,代之以“鞍钢指挥部”,实行“政治建厂”,宣告要“砸烂旧体制,彻底闹革命,建设没有规章制度的工厂”。各厂矿撤销了生产车间、工段和班组,按军队建制,改为营、连、排、班,在生产过程中大搞“三忠于”、“四无限”,数千条规章制度被全数废止,实行无规章作业和自由操作。

鞍钢钢铁研究所和鞍钢设计院分别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钢铁研究机构和企业设计院,拥有科技人员2 300多人,它们被限令一周内解体,除了几十个留守人员,其余都被送去接受农民的“再教育”,数吨图纸被搬到广场上当废纸烧掉,270台精密仪器因无人管理被破坏洗劫一空。鞍钢还有6所专业院校及技术业余学校,也被一律解散停办。

生产指挥系统瘫痪,生产秩序被打乱,企业管理一片混乱,当然造成产量下降,质量倒退和事故连连。1967年,鞍钢的生铁、钢和钢材产量分别比上一年下降了32.4%、42.6%和41.5%,产量倒退十年。海军用鞍钢的钢材建造鱼雷快艇,刚一出海便沉入海底。铁路钢轨断裂事故也时有发生。1969年2月,鞍钢以“群众大会战”的方式开建齐大山露天采矿场,因缺乏科学管理,“大会战”成了“大混战”,炸药混杂堆放导致大爆炸,当场死亡22人,重伤30人。

全国各厂矿企业的厂长及技术领导几乎全部受到冲击,当时正在十堰的山沟沟里为筹建第二汽车厂而忙碌的陈祖涛就是一个受难典型。他在《我的汽车生涯》中有一段十分细致而辛酸的回忆——

1966年10月,身为二汽总工程师的陈祖涛带了500多人在一个叫老营的小镇上选址筹划,他的筹建指挥部设在一个道教玉虚宫里。一天,一队红卫兵突然冲进玉虚宫来“破四旧”,他们挥起手中的工具,将宫内的汉白玉栏杆、香炉、神像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敲锣打鼓得胜离去。陈祖涛他们看着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们认认真真地砸“四旧”的神态,心情异常复杂,他们很不理解,但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仅仅是很难理解的开始。半年后的1967年4月,陈祖涛突然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勒令陈祖涛回长春汽车工厂设计处参加文化大革命。”落款是“红二”造反派。在返回长春的途中,他在北京停留了几天,看望父亲陈昌浩。7月30日,陈昌浩“畏罪服安眠药自杀”,时年6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