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英东崭露头角正是在朝鲜战争时期。为了打破美国人的封锁,中国政府在香港和澳门分别设立了贸易机构“香港华润公司”和“澳门南光公司”,它们采购铁皮、橡胶、药品等物资,然后由香港的民间商人转运到内地。早在战事初起的1950年底,霍英东即以一艘风帆船,从香港运输柴油至澳门,卖给“南光公司”。一年之后,霍英东已经拥有总吨位约1000吨的十几艘机帆船。据他的回忆:“当时全香港大概只有我有这么多船,还有一批伙计,而且我自己是水上人,熟悉港口情况和水情。所以他们找上了我,要求我用船把那些物资运到内地……我们几乎晚晚开工,没有一天停止过。白天要联络、落货,晚上开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为了避开缉查人员的骚扰,每次装船都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就像打仗一样。”
当时,黑铁皮是主要的禁运物资之一。正因为中国没有装载汽油的黑铁皮油桶,大批汽油积压在中苏边境,无法运往前线。霍英东的船队加班抢运,6 000吨黑铁皮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全部运到蛇口,“一天都没有耽误过”。霍英东回忆说。
在接下来的近3年时间里,霍英东不仅承担了在港澳和内地间运输军用物资的主要任务,他还组织了精密的侦察队伍,监控港英当局缉私艇的动向;他的船队每天半夜都从英国海军的军舰旁悄悄绕过,驶向公海;而为了摆脱当局的监视,他甚至一天之内换了三个不同的地点,作为整个运输系统的“指挥部”。每运一船货,霍英东大约可以得到相当于货值20%的运费。
那段历史一直笼罩在迷雾之中,当过中国侨办主任的廖承志曾说:“数十万志愿军,要盘尼西林、止血药棉、汽油、轮胎……哪里来?还不是靠上中下、三教九流、八方神圣帮的手?”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当年有众多东南亚华商,或因为爱国或出于谋利,都积极地从事过向中国大陆偷运物资的活动。印尼的林绍良是最大的肥皂和布匹贩运商,而香港的包玉刚和霍英东则因此被美国政府列入“黑名单”。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段战火情义,这些商人与中国政府结下了深厚感情,为日后的商业往来奠下了基石。
霍英东的这段经历在很长时间里都是秘密,港英当局对此进行过长期的调查,霍英东本人则守口如瓶,一直到1995年,他才对自己的传记作者冷夏第一次亲口委婉承认,不过他始终认为,“我没有偷运军火”。
50年代后期,香港步入繁荣期,人口急剧膨胀,商业超级发达,房市、股市“枝繁叶茂”,老一辈的港九巨商,其起家大多与两市有关。新鸿基的创始人郭得胜在当年就有“工业楼宇之王”的称号,恒基的李兆基人称“百搭地王”,李嘉诚靠造楼神奇发达的故事更是广为人知。霍英东是最早入楼市的商人之一,他是第一个编印“售楼说明书”的地产商,也是“卖楼花”——分期付款的发明者,正是有了这种销售方式,房地产才变成了一个普通大众都可以参与的投资行业。在这个迅猛成长起来的大市场里,霍英东纵横驰骋,出入从容,成为盛极一时的“楼市大王”,据称极盛之时,港九70%的住宅房建设与霍家有关。
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大小港商如过江之鲫涌入大陆,成为经济复兴中最为耀眼和活跃的一支,其初战之功,不可抹忘,其中又可见霍英东的身影。他在广州盖了建国后的第一家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此外,他大力投资于慈善和体育事业。据计算,他先后投入了40亿元用于各类慈善事业。为了激励中国运动员在奥运会上夺金,他专门设立基金会,宣布向每名金牌选手馈赠一枚重达1公斤的纯金金牌,单是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就颁出奖金3 259万港元。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年事已高的霍英东竟激动得夜不能寐,深夜索性跳进游泳池里去“降温”。
霍英东一代人的财富敛聚,大多历经惊险,为时代左右,受时间煎熬,如火中取栗。因而,其进退往往慎独有序,眼光敏锐而在于长远,其一生所染指的行业,往往只有一两项而已。及到晚年,桑梓情结日重,便把大量精力和大笔金钱投注于家乡的建设。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霍英东把很大精力放在了番禺南端的一个叫南沙的小岛开发上。
这是一个面积为21平方公里的小岛,若非霍英东,至今仍可能沉睡于荒芜之中。从1988年开始,霍英东就发誓要将之建成一个“小广州”。这位以地产成就霸业的“一代大佬”显然想把自己最后的商业梦想,开放在列祖列宗目力可及的土地上。这也许是老一辈华人最值得骄傲的功德。据称,在十多年里,只要身体状况许可,每逢周三他必坐船到南沙,亲自参与各个项目的讨论。资料显示,从1988年到2004年8月,霍英东参加的南沙工作例会就多达508次。他修轮渡、建公路、平耕地,先后投入40多亿元,以霍家一己之力硬是把南沙建成了一个滨海花园小城市。
霍英东的南沙项目在商业上曾被认为是一个“乌托邦”,十余年中,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在一些年份,甚至还有“霍英东折戟南沙”的报道出现。他与当地政府的合作也颇为别扭,霍英东基金会顾问何铭思曾记录一事:某次,讨论挖沙造地项目,南沙方提出挖沙费用需每立方20元,霍英东一愣说:“你们有没有搞错?”他知道,如果请东莞人来挖,是8元每立方,请中山人来挖,是每立方10元,政府的人嬉笑着说:“是呀,我们是漫天要价。”何铭思记录说:“霍先生咬紧牙根,似乎内心一阵愤懑,兀自颤动不止。我跟霍先生40年,从未见他对人发脾气,当日见他气成那样,可见受伤之重。”霍英东也曾对人坦言:“自己一生经历艰难困苦无数,却以开发南沙最为呕心沥血。”但是,尽管如此,这位号称“忍受力全港第一”的大佬却始终不愿放弃。在2003年前后,霍英东更是大胆提出以南沙为依托,打造粤、赣、湘“红三角”经济圈的概念。其视野、格局之大,已非寻常商人所为。
这些庞大的设想,到霍英东去世都未成型。“南沙情结”可能是这一代商人最后的传统。事实上,千百年间,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际遇,而所谓“江上千帆争流,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往来”。名利场从来是一座偌大的锻炼地,人生百味杂陈,世态炎凉无常,待到金钱如流水从指缝间川川淌过之后,即便是再铁石的人都不会无所感悟。霍氏晚年执著于南沙,可能已超出了谋利的意义,而更多带有济世的情怀了。
在香港的巨商中,据称只有霍英东出行是不带保镖的。他对冷夏说:“我从来没有负过任何人。”
2006年11月,83岁的霍英东在北京去世,遗下289亿港元的资产,他的官方职务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属“党和国家领导人”。他是所有香港商人中获得最高政治地位的人,也可能是中国内地知名度最高的香港商人之一,其得名并非因为财富之巨,而是因为他对国家的热爱与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