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的增值和外流,在短期内竟带来银行业的表面繁荣,特别是占据金融中心地位的上海。全国的白银汹汹流向这里,在此交易并通过走私出境,因公债暴跌而十分低迷的投机生意突然又活跃起来,上海几家主要银行的利润在1934年达到了3 120万元的历史纪录,还冒出了11家新银行。当然,这是短期内因投机而造成的虚假繁荣景象。当时就有一个叫漠湮的人在《东方杂志》上撰文评论:“一方面是内地的国民经济不断地衰落,另一方面在城市却出现了人为的繁荣假象。”
危机在工业界则呈现得更为直接和惨烈。
在过去的几年里,东北沦丧,华北紧迫,长江中上游又是国共内战不止,对于经营企业的人来说,大半个中国市场已是无可作为。而如今,白银外流造成信贷的空前紧张,外贸萎缩和国内消费市场的委靡更使得生产能力大量放空,在两面夹击之下,全国工厂顿时风声鹤唳。
在生丝业,由于需求减少和丝价降低,上海的丝厂从1931年的107家减少到33家。在面粉业,到1933年10月,上海所有面粉厂全部停止营业,企业主们紧急上书南京政府,要求提高进口面粉的关税,因为政府对日本面粉的低关税造成了民族工业的绝境。在橡胶业,由于价格猛跌,全国30家橡胶厂中有3/5倒闭关门。在商业领域,倒闭风像瘟疫一样扩散,仅上海一地,在1934年就有254家商业企业倒闭,下一年又有469家倒闭。
纺织业是当时中国最大、最重要的制造产业,纺织业资产占全国工业总资本的36%,纺织工人占全国全部工人总数的56%,长三角又是纺织业的中心,全国127家纺织厂中有80家开在这一带。危机到来的时候,它受到的冲击也最为巨大。
1934年7月4日,就在孔祥熙宣布对日有利的新税则的第二天,中国最大的民族纺织企业上海申新总公司公开登报,宣告“搁浅”。荣家兄弟陷入创业以来的最大危机,当时的凶险景象竟与12年前发生在南通张謇身上的那一幕惊人相似。
就在两年前,荣家事业还处在巅峰。当时申新纱厂约占全国民族资本棉纱厂纱锭数的20%,布机数占28%,茂新和福新的面粉厂规模占全国同行业的1/3左右,占上海市的1/2,其旗下企业总数达21家,赫然是当时国内规模第一的民营实业集团。荣宗敬曾很得意地对友人说:“当今中国人,有一半是穿我的、吃我的。”1933年是他的60岁大寿,在贺寿堂会上,他很兴奋地对济济一堂的宾客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吾今已届六十,纱锭数达到六十万,我还要活到七十岁、八十岁,纱锭要达到七十万、八十万……”堂下,一片欢腾喝彩声。
荣家事业的迅猛发展靠的是疯狂的举债扩张战略。就在荣宗敬讲那番豪言的时候,申新资产共值6898万银元,而负债达6 375万银元,处在一个十分紧绷的状态中。转眼间,市场突变,荣家首当其冲。到1934年初,荣家面粉工厂全面停产,申新各厂也风雨飘摇。荣宗敬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花贵纱贱,不敷成本,织纱成布,布价仅及纱价,销路不畅,存货山积。”到1934年3月,上海所有银行已无一家肯对荣家放款,连荣氏参股的16家钱庄也关上了大门。荣宗敬一度急得要自杀,陈光甫和宋汉章两人在荣宅陪他一宿,温言相劝,他才算是没有走上绝路。在申新宣告“搁浅”前几天,陈光甫天天都在申新总公司等到深夜一两点。客观而言,荣家之所以会陷入如此大的危机,与荣宗敬的激进做法有很大关系。很多年后,陈光甫评论说:“荣宗敬的申新企业是全国纺织企业中最大的,为了增加银行存款,巩固我们的地位,我们乐意与他合作;而他当时急需资金来更新扩大,自然也希望与我们合作。结果,没有充分调查他的实际需要和个人性格,我们就提供了大笔贷款给他,导致我们资金周转困难,甚至影响了活期存款的运行。”
好在荣家还有一个稍稍保守的荣德生。6月28日,荣宗敬派人到无锡向弟弟求救,族内有人担心,去救上海申新会把无锡的产业也拖进泥潭。荣德生执一茶壶在手说:“我与哥哥好比这个壶,一经破裂,虽持半壶在手,亦复何用?”他当夜把家中所有的地契和有价证券全部收罗起来,第二天清晨就赶到上海,在陈光甫、宋汉章的斡旋下,中国银行和上海银行联合借款220万元,这才稍解燃眉之急。
但是,区区200多万元仅够荣家多吸几天的氧气,当时申新总公司每年的通税和利息支出就在1 000万元以上。一周后,申新不得不登报宣告“搁浅”。
荣家若垮,中国民族纺织业和面粉业的半壁江山就塌掉了,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而且,与华商在这两个市场上竞争最激烈的就是日本企业,它们在棉纺织业拥有1/3左右的市场份额,几年来的抵制日货运动和宋子文的反日政策曾经让它们元气大伤,但是现在孔祥熙的新税则及经济危机却给了日本企业反扑的大好机遇。很显然,这里正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抗日战争”。
这时候,唯一能救荣家的,只有国民政府了。
【企业史人物】
费的眼睛
1932年1月20日,瘦瘦高高、25岁的哈佛大学研究生费正清乘汽轮到了上海吴淞口码头。他原本打算在这里与新娘费慰梅举办一场东方式的婚礼,谁知道一周后爆发了“一·二八”战事,他仓皇逃到北平,婚礼的规模要比他预想中的小但充满了更多的神秘气氛。他在日记中记载道:“我带着新娘沿着皇宫的路回家,乘车穿过宫殿的大门,黄昏时抵达我们居住的胡同。在烛光下,我们甜美而亲密地吃西餐,屋外传来中国人举办婚礼的笛声和铜锣声。”就在这样的文化交错中,费正清开始了他命中注定的“中国式人生”。
新婚后的费正清在中国断断续续待了七年。他去了许多地方,结识了很多一流的中国学者,他最喜欢的朋友是梁启超的公子梁思成和他美丽无比的妻子林徽因。与记者斯诺和政治家司徒雷登不同,学究气很重的费正清不喜欢轻易地“站边”,他只想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中国。一开始他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了悲观和怀疑,他甚至认为,如果日本扩大侵略,“农民将会默默地欢迎他们,因为农民的处境不会比现在更坏”。但是,四年后,他渐渐改变了这些观点。
在抗战的相当长时间里,他主持美国国务院的北京新闻处工作,向罗斯福总统汇报中国动态并提出建议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从后来公开的信函中可以看出,费正清一直在梳理自己对中国的观察。在一开始,他认为中国是美国价值观与其他价值观冲突的战场,因而文化上的改造是最重要的课题。几年后,他意识到科学与民主的推广似乎更为迫切。当他接触到一些左翼人士后,他又认为那些能够解决土地和农民问题的、受过西方知识分子教育的中国人才是中国未来的领导者。这都是一些交错在一起的问题,它们从20世纪初就开始呈现在所有关心中国问题的人的眼前,100年来,交织往返、缠缠绵绵,从来以一种混沌的姿态向前寸进。费正清用一个外人的眼睛,时而看得清楚,时而看得模糊,不过由于没有掺杂过多的情感因素,便比绝大多数的中国人要真实一点。
1948年,费正清出版了《美国与中国》,自此他被公认是第一流的中国问题专家,他此后的生命便一直站在美国与中国这个接触点上,左右盼顾。他的观点越来越趋于务实。他是最早主张美国政府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的知名人士。越战一结束,他就建议美国政府通过旅游与中国接触,并力主取消贸易禁运。他说:“意识形态上的偏执,正在损害美国和中国的利益。”即便是在学术方面,他也越来越趋于方法论上的讨论。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Roderick Mac Forrqua)在1973年匆匆出版了《“文化大革命”的起源·第一卷》,他把书稿在第一时间投寄给费正清,希望得到这位最权威的中国问题专家的指教。费正清十分喜欢这个极具天分、对中国问题入迷却从来没有到过中国的青年人,他把麦克调进了哈佛大学的费正清研究中心,并在最后让他接替自己当上了中心的主任。不过他对后者有过一个很有趣的忠告,他告诉麦克:“在中国的黄河上逆流行舟,你往往看到的是曲弯前行的船,而没有注意到那些在岸边拉纤的人们。”也就是说,你必须站得更高更远,才能看清事实的全部。
晚年的费正清坚信:“中国和美国可能处在两条终将相会的道路上,因为我们都在致力于各自的现代化。”
他在1987年出版的《观察中国》中写道:“邓小平近几年推行的务实主义,不是使人联想到毛泽东,而是使人联想到约翰·杜威于1919年对中国进行的讲学以及当时‘五四运动’胡适派的改良主义观点。”这种长跨度的、戏剧性的历史衍续在费正清的眼中似乎从来没有断裂过。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告诉人们:“中国可能选择的道路,各种事件必须流经的渠道,比我们能够轻易想象到的更窄。”他之所以说更“窄”,而不是说“更多”或“更广”,确乎有他自己的判断,他是位高龄的历史学家,他应该看到了历史的某种必然性,否则不会这样写。
费正清致力于中国问题研究长达60年,直到1991年去世。他被公认是西方思想界的“头号中国通”,甚至是一个“皮美骨中”的西方人。他创建了哈佛大学的东亚研究中心,这个机构到今天还是欧美最重要的中国问题研究重镇,他主编的《剑桥中国史》前后创作时间长达25年,聚集了世界各地12个国家的100多位中国研究专家撰稿,展示了国外对中国史研究的最高水准。1991年9月12日,他把刚刚完成的《中国:一个新的历史》书稿交给哈佛大学出版社,两天后去世。
费正清喜欢用一种俯瞰的视角观察中国,在成名作《美国与中国》的开篇第一段他就如此写道:“中国人民生活的根本问题,常常可以从空中一眼看出:受到侵蚀的棕黄色丘陵、浑浊江河泛滥的平原、小块小块的绿色田地,以及攒聚在一起形成村落的简陋茅屋、错综如网状的银白色水稻梯田和水路,是无数世代折断腰背苦力劳动的见证——这一切都是由于太多的人,过分密集在太少的土地上,从而使人们为了维持生命,耗竭了土地资源以及人的智慧和耐力。”
费正清的眼睛肯定还在天上瞭望着中国,他看见人民币正在持续升值,他看到中国货潮水般涌向全世界并开始遭遇抵制,他看到东亚格局正在朝新的方向演变而美国在寻找更均势的平衡机制。如果他回到25岁时登陆中国的吴淞口,他会看到那些消失了半个世纪的外国银行又纷纷搬回原来的大楼,而他回到迎娶费慰梅的西总布胡同,还会看到黄昏下新的婚礼正在举办,新人一边吃西餐一边听屋外悠扬的笛声和喧嚣的铜锣声。
历史在这样的一双眼睛里,似乎没有悬念而只有必经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