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华的商业故事其实是由三个悬念构成的:
一、一个从来没有商业经验的大学教授投身商海,将以怎样的方式构筑他的商业梦想?
二、面对巨大的诱惑和凭空而降的机遇,大学教授与草莽出身的企业家是否将作出不同的抉择?
三、当公司濒临无药可救的绝境时,企业家该选择一种有尊严的失败还是自保其身?
跟无数热血的中国知识青年一样,宋如华在创业之时就将取得像比尔·盖茨般的成就视为自己的远大目标。
那个美国青年白手起家,靠一套软件系统打造出一个不可一世的商业帝国,并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一直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这样的“美国梦”曾经激励过无数的中国青年。
宋如华在某些时刻,甚至已经逼近了这个目标。他被认为是中国式比尔·盖茨的代表人物之一。
然而,故事最终以崩塌结束。当灾难降临的时候,当公司的最后一张底牌被猛然揭开的那一刻,所有的关注者都突然哑然失笑。
蹬三轮: 大学教授敢下海
1992年3月,全中国的报纸都在无比兴奋地报道邓小平南方谈话的新闻,这位87岁的老人再次吹响了加快改革开放的号角。便是在这种空前热烈的氛围中,30岁的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应用物理系副教授宋如华突然辞职经商去了。
在此之前的宋如华没有展现出任何商人的天赋。他出生于浙江绍兴县的一个小山村,家境贫寒,7岁丧母,考上大学之前还没有看到过飞机的模样。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给自己定过一个“八不原则”:一不出国,二不经商,三不抽烟,四不喝酒,五不唱歌,六不跳舞,七不看电影,八不逛公园。就凭着这股苦读劲,他因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在那些年,他教的课是学生们最喜欢听的,后来创办了网易的丁磊曾经旁听过他的公开课。1991年,他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并被授予全校唯一的“机电部青年教书育人特等奖”。就是这个看上去前途远大的青年教授,决定下海创业。
宋如华后来回忆说,让他痛下决心的一个细节是:这一年元旦他回家探亲,在火车上,一个手持“砖头式”大哥大的暴发户一人占了两个位子,宋如华客气地请他腾一个出来,那人瞟了他一眼,露出满脸的不屑。
对清贫命运的不甘和对火热的商业大时代的憧憬,让内秀而又个性倔犟的宋如华走出了校园。他和一个好友凑了5000元钱,注册了一家名叫“托普电子科技发展公司”的企业,托普的英文是TOP,“顶峰,顶尖,卓越”的意思。宋如华对同伴说:“我们要做就做最顶尖的,我们的目标是比尔·盖茨。”
宋如华是学天文物理的,他所学的知识与商业有很大的距离。因此在一开始,一心想像比尔·盖茨一样的他只能靠倒卖电脑起家。那些日子,他整天骑着一辆三轮车在成都城里跑来跑去,一边蹬一边给自己打气:“蹬一下一毛钱,蹬两下两毛钱,100下就是10块钱。”在当时的全国大学教授中,肯下海蹬三轮车的,除了宋如华还有几人?
托普的第一单大生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一天,四川建设信托投资公司给电子科技大学打电话,希望有人替他们安装一个电子显示屏。接电话的恰好是宋如华的一个相识。于是,他顺口把这件事告诉了正四处瞎找业务的老朋友。宋如华其实对这个项目一无所知,而且委托方又要求15天内完成安装调试,可是当他听说项目的合同金额为32万元时,便一口应承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宋如华每天只睡两个小时,从原料采购到印制板加工,再到安装调试,他竟只用了12天就完工交货了。
真正让托普完成原始积累的项目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1994年10月,成都金牛区税务局向托普买几台电脑。在交谈中,当局长得知宋如华是电子科技大学的教授时,便无意中问了一句:“你们能开发自动打印发票的计算机软件吗?”
当时正值经商热潮,税务系统整天为日日猛增的计税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国家税务总局也专门下过文件,要求“在本世纪末,全国各税务局、所均要实现从申报、登记、开票、会计的计算机化”。然而,国内几乎没有一家计算机公司有成熟的产品提供。在税务局长提问之前,宋如华从来没有接触过软件开发业务,托普公司里也没有一个软件工程师,但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宋如华说:“当然能。”就跟做显示屏的那单生意一样,宋如华先是大胆地签下了合同。然后,他转身回母校招进3个大学生,把他们关进一个小房间里日夜开发。3个月后,托普计算机自动计税系统1.0版诞生了,输入纳税人信息后,计算机就能自动打印出发票。金牛区税务局非常满意,托普的软件系统真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很快,别的区得知了这个信息,也主动上门来找托普了。宋如华发现,一个大金矿突然袒露在他的面前。
托普以前做电脑销售,只能赚取那点可怜的代理费,而有了计税软件系统之后,硬件与软件搭着卖,价格就由托普说了算。宋如华计算了一下,全国的大小税务局有4万多个,每个局、所投入10万元,就是几十亿元的大市场。宋如华当即决定,放下手上的其他一切业务,专心一致主攻计税软件的市场开拓。在半年多时间里,他跑马圈地攻下了大半个四川省,同时组建营销网络,杀向西北和华东各省。到这一年底,托普的税务软件销售收入达到4000多万元,其中最大的一个工程是西安市地税工程,合同金额达1500万元。
那是一个充满了暴利气息的年代。市场对办公自动化的巨大渴求与这个领域的科技神秘性,营造出一个难以想象的牟利空间。宋如华凭着他惊人的商业直觉,抓住了这个百年一现的机遇。一个日后看来非常成功的策略是,在发现了市场机遇的时候,宋如华没有把主攻目标放在北京或上海等大中城市,而是在县市级税务系统四处出击。那是一个需求旺盛,而公关难度相对较低的市场。一位早年跟宋如华打天下的托普旧部回忆说:“托普的软件系统只要一演示,就八九离不了十,接下去的工作就是跟税务局长们喝酒。那个时候喝了多少酒啊,宋总一个人就可以喝一斤半白酒,整个公司都在喝。”
1995年前后的中国计算机市场并不让人乐观,人民币的持续贬值造成进口零部件成本大大提高,而国际品牌电脑商大肆冲击市场,更是让联想、长城等国内制造商们只有靠打价格战才能喘一口气。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毫无技术和制造优势可言的托普却成了少见的亮点,在当年,唯一可以与宋如华比肩的是深圳华为公司的任正非。跟税务系统一样,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中国电信市场才复苏,随着程控技术的推广,全国电信网络面临一次全面的更新改造。刚刚自主开发出程控交换技术的华为公司抓住了这个机遇,同样在行业内毫无知名度的任正非跟宋如华如出一辙,依靠“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从一些偏远的城镇电信局突破,迅速抢去了一块大公司们还没有来得及发掘的大“蛋糕”。
放卫星: 托普一夜暴大名
造化总是在最不经意处弄人。当命运对宋如华绽开第一缕微笑之后,突然又猛地沉下脸来。
正当托普在计税软件市场上如鱼得水之际,北京中关村的大公司们如梦方醒,偌大“蛋糕”岂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托普独享,他们只动用了小小的一招就让宋如华痛不欲生。1996年春,国家税务总局出台政策,认定目前的计税软件标准不统一,因此,对各地税务局自行上马建设的计算机税务系统进行限制,必须由国家启动统一的“金税工程”。此令一出,托普顿时陷入困境。仅半年时间,托普公司的全国业务尽数萎缩,数百万元应收款无法收回,10多个省级办事处分崩离析,经营骨干纷纷出走,技术人员离职过半,有几个不久前还在宋如华面前信誓旦旦的副总裁乘机出走,办起与托普抢市场的企业。宋如华在高层会议上发狠说:“你们哪个敢在背后捅我刀子,我就抱炸药和他同归于尽。”
就这样,毫无政府背景与资源可言的托普被灰溜溜地赶出了一个由他们率先启蒙的市场。
内心悲愤却又无处诉说的宋如华知道,当全国统一的“金税工程”启动的时候,像托普这样的地方小公司根本就没有任何插足的机会。他开始重新游猎。秋天,他参加了科技部组织的印度考察团。在“南亚硅谷”班加罗尔,他看到了大批软件公司的集群和崛起。他问一位同行者:“中国有没有可能也搞出一个班加罗尔?”被问的是一个东北企业家,他告诉宋如华,沈阳有一家叫东大阿尔派的企业好像在搞一个类似的项目。回国后,宋如华飞赴沈阳。当他回到托普的时候,他对同事们说:“我们要搞一个‘西部软件园’。”
宋如华的逻辑判断是:中国的计算机软件产业正处在喷发的前夜——托普搞了一个计税软件便吃得撑饱肚子——预计到2000年前后,全国电子信息市场将达1万亿元人民币,将有无数的软件企业诞生。借鉴印度的经验,完全有必要建设一个软件工业园区,以起到集约研发和孵化器的作用。当时,东大阿尔派已经在沈阳开办了一个类似的园区,受到政府的欢迎。
托普同人听宋如华巧舌如簧,却如坠云里雾里。公司一无背景,二无资金,三无技术,四无土地,只有一群找不到业务方向、人心渐散的热血青年,怎么去搞软件工业园?唯有宋如华决心放手一搏。他跑到成都附近的郫县红光镇。此地在“大跃进”时曾闻名全国,是四川省第一个“亩产超千斤”的“放卫星公社”。1958年3月16日,毛泽东曾亲临视察,一时成为全国学习的典型。1997年3月,宋如华在这里选中了一片100亩大小的菜花田,竖起一块“西部软件园”的大木牌子。这样,在将近40年后,“绍兴师爷”宋如华在红光镇又放出了一颗“大卫星”。
恐怕连宋如华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在菜花田里放出的这颗“卫星”居然如此光芒耀眼。就在托普开了一个小型的新闻发布会后,热烈的掌声就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当时,全国各省市正掀起一个信息化建设的高潮,年初,四川省将信息产业列为重点发展的“第一产业”,然而各市县却罕有拿得出手的项目。宋如华的“西部软件园”甫一宣布,顿时让人眼睛一亮——软件公司的集群、产业化的发展理念、“西部”概念的提升——哪里去找一个更让人兴奋的宏伟概念呢?地方政府一下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就在宋如华把木牌竖在菜花田两个月后,“西部软件园”就被列为全国四大“首批国家级火炬计划软件产业基地”之一。而当时,托普还拿不出任何像样一点的投资规划和建设蓝图。用宋如华的话说:“我们被政府追着往前跑,大胆透支,及时补证。”接着,托普又成为四川省政府宣布的35家重点扶植企业之一,宋如华本人也被评为当年度的“四川十大杰出青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