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禅宗入中国后,盲修之徒以为佛法本属直指本心,不立文字,见性即可成佛,何必拘拘名言?殊不知禅家绝高境界,系在利根上智道理凑泊之时,其于无量劫前,文字般若熏种极久;即见道以后,亦不废诸佛语言,见诸载籍,非可臆说。而盲者不知,徒拾禅家一二公案为口头禅,作野狐参,漫谓佛性不在文字之中,于是前圣典籍,先德至言,废而不用,而佛法真义浸以微矣!〔注释:《唯识抉择谈》黄夏年主编:《欧阳竟无集》,9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抨击不立文字,废除先言的参禅是盲修,是野狐禅。
从藉教悟宗到教禅一致,再到教禅一体,使语言文字与心灵体验、佛经言说与禅宗证悟的关系的辩论得以深入展开,表明禅林中一部分禅师越来越强调语言文字的作用。这其间,藉教悟宗说是由不离文字再归结到不立文字,偏重于证悟,偏重于不立文字;教禅一致说是主张不离文字与不立文字并行不悖,相对而言比较侧重于经教,侧重于不离文字;教禅一体说则主张不离文字而得禅的心印,强调经教对禅的极端重要性,认为文字即是禅,或者说文字是禅的表现、形式。
禅宗又是怎样在不立文字的宗旨指导下,实践不离文字,运用语言文字来参究禅理的呢?从禅宗的大量著作来看,禅宗大师们是充分发挥了自由自在地运用语言又不囿于其中的才能,创造出了机语、玄言、公案、偈颂、话头等互相重迭、交叉的语言类型、方式,构成了一座灿烂辉煌的语言殿堂,令人眼花缭乱的语言迷宫。可以说,禅宗把中国的艺术语言推向了一个新的顶峰,禅宗语言极大地丰富了中国艺术语言的宝库。
(1)机语。
禅家修持的根本旨趣是要直截了当地把握到成佛的根源——众生本来具有的本心。但只说本心又比较空洞、空泛,于是再从心思的外在表现即语言、行动等方面来讲,由此又形成了修持实践的种种新的形式,其中重要的有「机锋」、「机用」,相应地还讲「机境」。机锋是以含蓄的语言,试验对方是否理解。机用是善于掌握运用语言的原则与能灵活地运用语言。机境是语言表达的主题与境界。〔注释:参见吕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9讲《南北宗禅学的流行》,《吕澄佛学论着选集》(五),2807页。〕所谓「机语」,就是禅家机锋、机用、机境所表现出来的语言句式,是接引、启发学人开悟和讨论、交流禅法的语句。《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载:「被学人拈出个机权语路,向善知识口角头撺过,看尔识不识?」〔注释:《大正藏》第47卷,500页上。〕「机权语路」即机语。《五灯会元》卷20云,教忠弥光禅师「谒圆悟禅师于云居,次参黄檗祥、高庵悟,机语皆契」〔注释:《五灯会元》卷20,下册,1328页。〕机语是禅家独立创造的语言艺术,独具特色的言说方式,是不离文字又不立文字的生动表现。
禅家机语的常见形式是问答之间的语言紧张与怪谲、矛盾与冲突,表现为答非所问、答问背反、故作误答、循环回答,等等。例如,「问:『如何是佛?』师曰:『干屎橛』」〔注释:《云门文偃禅师》,《五灯会元》卷15,下册,929页。〕这是答问背反,回答的是反话,用秽语来比喻最高最神圣的佛祖,以截断问者的语路,返本归源,自求解脱。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一寸龟毛重七斤』」〔注释:《南台勤禅师》,《五灯会元》卷15,969页。〕这种回答不仅是答非所问,而且本身也是荒谬绝顶的,是超出日常规范之外的话语,禅宗称此为「出格词」、「格外语」。出格词的运用,是把问题推向荒诞,以截断学人的情识测度,使之转向禅悟。再如,「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有』。「几时成佛?」师曰:『待虚空落地时。』曰:『虚空几时落地?』师曰:『待柏树子成佛时』」〔注释:《赵州从谂禅师》,《五灯会元》卷4,下册,206页。〕这是一种绕来绕去兜圈子的循环回答,以此种方式破除学人对语言的执着和迷信,进而跃入言语道断的直觉体证真性的境界。
(2)玄言。
禅门的沩仰、临济诸宗认为禅学不是「义学」而是「玄学」。义学是指关于佛教教义的学问,玄学则是玄妙的体证之学。玄学的语言不是直截了当地表情达意的一般语言,而是含有玄意的玄妙语言。玄言也是机语,因禅师对此另多有论述,故分出论列。关于玄言,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是临济义玄的「三玄门」说。《庄子》把所用的语言分为卮言、重言、寓言三类,临济受此启发,也主张讲话要讲三句,如同三关,作为测试、教导、接引学人的方式。他说:「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用。」〔注释:《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497页上。〕临济关于三玄门和三要的具体解说,史无记载。大约的意思是,话要讲活,要话中有话,言中有玄,含有玄意,言外有旨,蕴藏禅理,以让学人领会语句中的权实照用。后人对三玄三要的说法不一,一般来说,三玄指「体中玄,句中玄,玄中玄」〔注释:《碧岩录》〔15〕,《大正藏》第48卷,155页下。〕「体」,体证,「体中玄」,体证中显现的玄奥。「句中玄」,言说中显现的玄意。「玄中玄」,真理自身显现的玄妙。所谓三要,据汾阳善昭说是:「言中无作造」、「千圣入玄奥」、「四句百非外,尽踏寒山道」〔注释:《人天眼目》卷1,《大正藏》第48卷,302页上。〕意思是说,第一要为言说没有分别造作,第二要为千圣直入玄奥,第三要为言语道断。总之,玄言是要求言中有玄意,在不离文字中贯彻不立文字的玄旨,以利于教化,也利于证悟。
(3)公案。
禅门自延寿大力阐扬教禅一致思想以来,日益重视教的作用,但是真正作为典据的,不是一般的佛教经论,而主要是古来有德高僧的言说、动作等的记录,以记录中的一些问题作为禅修的指示,参究的对象。这些问题犹如存放经年的档案,称之为「公案」。大力倡导参究公案的汾阳善昭说:「夫参玄大士,与义学不同,顿开一性之门,直出万机之路。……心明则言垂展示,智达则语必投机。了万法于一言,截众流于四海。」〔注释:《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下,《大正藏》第47卷,619页中。〕认为参禅是语必投合机缘,能于一言中直截了当地了悟万法。也就是通过参究公案语录以把握佛理,体悟本心。禅门有「一千七百条葛藤」之说,即公案的总数为一千七百则,实际上常用的是五百则左右。参究公案始自晚唐五代,至宋代,公案禅成为了禅门禅法的主流,禅师的语言文字也都围绕着公案这一主轴而开展。
公案禅的流行,进一步地推动了禅宗语言观的实践转向,并形成了如下一些特点:第一,重新回到用语言说禅,即由不能说,回到绕路说禅。参究公案,需要在语言文字上作更进一步的解说,但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不能一语点破语言文字中的真意,这就要求用迂回曲折的方法,在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上下工夫,使语言文字带有玄味,即用含蓄隐晦的语言来绕路说禅。这一方面表现了禅家坚持不立文字的初衷,一方面也是直接地肯定了语言是通向禅意和禅理的桥梁,从而也间接地肯定语言含有意义和真理的功能。第二,由尊崇佛教经论的权威,转向突出中国禅宗祖师语录的价值。从语录中衍化出的公案被禅门视为权威的法范,印证的符信,究竟的指点,其意义远远在印度佛教经论之上。这是中国佛教史、中国语言学史上高扬民族主体性和语言本土化的突出事例。第三,公案语言内容方面的突出特点是「机缘」语言所占比重最大。也就是公案内容多是乘机说法或应机接物的内容,其语言生动地体现了公案的禅的具体情境,展现了师徒或宾主之间多姿多彩的问答,表现了参禅方法与经验的具体情景。例如,《碧岩录》第9则:「举僧问赵州:『如何是赵州?』州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注释:《大正藏》第48卷,149页上。〕赵州是多意的指称,而僧是问赵州从谂的境界,赵州从谂则答以东、西、南、北四门,答非所问。据说这是暗示赵州境地是由发心、修行、菩提、涅盘四门而至的机语。问答既平常又反常,具体又隐晦,既富启发性又颇费揣摩。这与正面表述为主的其它佛教经典文字的内容是很不相同的。第四,公案语言形式方面的突出特点是口语化,通俗化。大部分公案的语言是用唐宋时代的方言记录下来的,其中有大量的口语、白话、俗话、谚语等,通俗浅显,又多采用反逻辑的言说方式,隐晦含蓄,从而与佛教的经论文字、义学的逻辑语言、印度的话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公案语言还增添了日常生活用语,淡化了语言的说教色彩。这是中古汉语特征的表现,也是本土平民特色的表现。
参究公案必然要阐释公案,随着参究公案的盛行,阐释公案日益向两个方向发展,这就是偈颂和话头。
(4)偈颂。
随着公案禅的流行,一些禅师越来越讲究陈述公案禅的文字技巧,重视文辞、文采,追求文字的优美、华丽、于是采用偈颂即诗歌的体裁,曲折地解说公案的涵义。「从纯形式的角度看,禅宗的偈颂在格式、声律、辞藻、对偶、意象等方面都与诗歌完全一样,有古体,也有近体,有五言古诗,七言歌行,也有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因此常被人们称为『诗偈』或『歌颂』。」〔注释:周裕锴:《禅宗语言》,95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临济、云门、曹洞诸宗一些有文化的禅师纷纷采用偈颂这种形式来解说公案。偈颂体裁是禅宗文字禅形成的主要标志。《汾阳无德禅师语录》、《碧岩录》、《空谷集》、《从容(庵)录》、《无门关》等一系列陈述公案的著作,构成为文字禅的主流。
禅家采用偈颂体裁,并非偶然。从语言观角度来看,与具有概念化、逻辑性、说教式等特点的经论文字不同,偈颂则主要是由非逻辑的意象语言组成,具有强烈的象征性与模糊性,鲜明的暗示性与体悟性,以及优美的韵律感,这不仅体现了中土的文化色彩,也有利于据此坚持「不立文字」的原则,还适应文人的爱好从而使禅法易于传播。〔注释:参见上书,95~96页。〕
偈颂体裁的流行,进一步使禅风发生重大变化。禅师通过偈颂来表现自身的觉悟与境界,把生命体悟哲学与诗歌语言融合起来,这不仅引发了禅宗语言实践方式的深刻变化,也使禅风发生了重大变化,并分别为禅哲学和禅文学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天地。
(5)话头。
如前所述,临济宗人大慧宗杲不满文字禅,他转而采用不同的方式来运用公案,即选取公案古则中的某些无意味语作为参究的对象,这称为「看话头」或「看话禅」。从语言观和语言实践形式来看「看话头」,其思想要点是:第一,认为公案文字并不直接反映古德的真面貌,若把公案文字直接当作具有意义的「有意语」,必然会堕入名相分别、情识知解的泥潭,是无法达到证悟目的的。第二,强调「话头」只是一种语言形式,一种启悟工具。在大慧宗杲来看,语言只是感性形式,并无表意指义的功能,参话头并非是参究其内容,「此事决定不在言语上」〔注释:《普说》,《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13,《大正藏》第47卷,863页中。〕,「此事决定离言说相,离心缘相,离文字相」〔注释:《答吕舍人》,《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8,《大正藏》第47卷,931页下。〕要超越语言文字,扫除分别知见,摧破知觉情识,专心以公案语句为题目,时时提撕,不得放下,以至大发疑情,不断追寻心性本原,以求彻悟本性,获得解脱。第三,与上相联系,还强调「话头」只是无解之语,是「活句」。凡是有解可参之语言,可从字面上理解其意义的句子,是「死句」。主张但参活句,莫参死句。第四,受《老子》「有生于无」思想的影响,一些禅师也重视以「无」字为话头来参究,还参究「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等,表明看话禅与《老子》在思想与语言上的联系与相通。第五,「看话」的过程是一个非理性的直觉体悟过程,也是一个解构语言的过程,表现出强烈的非理性主义与语言解构主义的特征。
总之,禅家是通过制造语言的紧张、矛盾、冲突,开掘语言的多重涵义,迂回言说,以语句为参究题目,以及以诗歌形式表现禅意,从而充分展示了语言艺术天才。禅家运用语言,「不离文字」,是以「不立文字」为原则的,但是以偈颂说禅则带有偏重文字的色彩,由此也表现出禅门「不离文字」参究实践的不同走向。禅宗创造与运用禅语言,一方面充分而深刻地暴露了直觉体悟与语言文字的矛盾和关联,为探讨和总结直觉和语言的关系提供了丰富的数据;一方面又有力而全面地推动了中国语言的艺术化,尤其是为以禅语为诗、以俗语为诗,以及以禅喻诗,更是提供了大量的文学语言资源,从而对中国文学史、思想文化史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