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1]。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2]。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3]。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4];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5]。”
巫阳对曰:“掌梦[6],上帝,其命难从。
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7]。”
【注释】
[1]朕:我,屈原自称。服义:坚守道义。沬:通“昧”;未昧,指不昏聩,没有迷失方向。
[2]主:守、持有。芜秽:萎枯污烂。
[3]上:指楚王。离:遭遇。离殃:遭受祸患;离,同“罹”,遭受。
[4]帝:上帝。巫阳:古代神话中的巫师或女巫。人:指楚王。辅:帮助,特指上天辅助人间帝王。
[5]筮予之:通过卜筮知魂魄之所在,招还给予其人。
[6]掌梦:解梦。巫阳因魂魄难招,故托为梦词。
[7]若:你,指上帝。之:指代魂魄。谢:凋落、替代。
【段意】
第一部分是引言,写上帝与巫阳的对话,引出招魂的事情来。当然,辞的开篇,是一段与《离骚》开头很相似的话。可以认为这段亦包含了作者的自况与自我赞美。
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1]!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2]。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3]。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4]。
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5]。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6]。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7]。
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8]。
雕题黑齿,得人肉而祀,以其骨为醢些[9]。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10]。
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11]。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12]。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麋散而不可止些[13]。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螘若象,玄蜂若壶些[14]。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15]。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16]。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17]。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18]。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19]。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20]。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21]。
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22]。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23]。
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24]。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25]。
敦脄血拇,逐人些[26]。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27]。
此皆甘人[28],
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29]。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30]。
秦篝齐缕,郑绵络些[31]。
招具该备,永啸呼些[32]。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33]。
【注释】
[1]焉乃:于是。些:语尾助词。
[2]恒:常、经常。干:躯干。何为:为何。
[3]离:同“罹”,遭。
[4]东方:《山海经》记载,东海之外,有大人之国。托:寄托,托身的地方。
[5]长人:东方之国的巨人。索:搜求。
[6]十日:十个太阳。流金:使金成流,指酷热熔化了金属。铄石:使石头成为沙砾。
[7]习:习惯。释:熔化。
[8]止:停留。
[9]雕题黑齿:额头上刻花纹,牙齿染成黑色,指南方未开化的野人;题,额头。醢:肉酱。
[10]蓁蓁:树木丛生貌,此指积聚在一起。封狐:大狐。
[11]虺(huī):毒蛇。儵忽:同“倏忽”,忽然。益:补。
[12]淫:久留。
[13]雷渊:神话中的深渊。麋:同“靡”,粉碎。
[14]螘:“蚁”本字,蚁类的通称。壶:通“瓠”,葫芦。
[15]丛:聚集。菅:一种野草,细叶绿花褐果。
[16]遗:给予。贼:残害。
[17]增:通“层”,层层坚冰。峨峨:高耸之貌。
[18]无:勿,不要。
[19]九关:指九重天门。啄:噬啮。
[20]拔木:拔树,形容巨人的有力。
[21]从:同“纵”,直。侁侁:众多貌。
[22]悬:倒挂起来。娭(xī):嬉戏,玩乐。
[23]致命:上报。瞑:闭目。
[24]幽都:神话中地下鬼神统治的地方,阴曹地府。
[25]土伯:幽都的神灵魔君。约:弯曲,一说尾也,一说肚下肉块。觺觺:尖利貌。
[26]敦脄(méi):很厚的高高隆起的背上的脊肉。(pī):野兽跑得很快之貌。
[27]参:同“三”。
[28]甘人:以人肉为美食。
[29]修门:郢都城南三门之一。
[30]工祝:巧于巫术的巫人。背行:倒退着走。
[31]秦篝:秦国出产的竹笼,用以盛被招者的衣物。齐缕:齐国出产的丝线,用以装饰篝。郑绵络:郑国出产的丝棉织品,用作篝上的遮盖。
[32]招具:招魂用品,指上文秦篝、齐缕、郑绵络等。永:长,招魂者要长声呼唤被招者。
[33]反:同“返”。
【段意】
第二部分,是招魂仪式中的“喊魂”。描写了四方上下环境的险恶,可以推测,这里四方上下所根据的中心位置就是楚国。可见楚国在作者心中该是一处多么美好的地方。
东方,有着恐怖的炎热,十个太阳和可怕的巨人;南方,有着野蛮残忍的习俗,毒虫野兽常常出没;西方,暴风骤雨,千里流沙,寸草不生,毒虫骇人;北方,万里飞雪,寒风怒吼,同样不能去;至于天上的神怪、阴曹的厉鬼,更是充满着威胁。因此,通过对四方和天地的描述,方才显出人间的美好,尤其令人感到楚国的美好、家园的美好。
对亡魂说这样的话,实际上也表达了作者对故土的怀思。
魂魄招回来,就要引导其进入墓穴了,下面接着室内的描写。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1]。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2]。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3]。
冬有宎厦,夏室寒些[4]。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5]。
光风转蕙,汜崇兰些[6]。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7]。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8]。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9]。
蒻阿拂壁,罗帱张些[10]。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11]。
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12]。
二八侍宿,射递代些[13]。
九侯淑女,多迅众些[14]。
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15]。
容态好比,顺弥代些[16]。
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17]。
姱容修态,洞房些[18]。
蛾眉曼睩,目腾光些[19]。
靡颜腻理,遗视些[20]。
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21]。
翡帷翠帐,饰高堂些[22]。
红壁沙版,玄玉之梁些[23]。
仰观刻桷,画龙蛇些[24]。
坐堂伏槛,临曲池些[25]。
芙蓉始发,杂芰荷些。
紫茎屏风,文缘波些[26]。
文异豹饰,侍陂陁些[27]。
轩辌既低,步骑罗些[28]。
兰薄户树,琼木篱些[29]。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30]。
稻粢穱麦,挐黄粱些[31]。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32]。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33]。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34]。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35]。
鹤酸臇凫,煎鸿鸧些[36]。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37]。
粔籹蜜饵,有些[38]。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39]。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40]。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防些。
肴羞未通,女乐罗些[41]。
陈钟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发扬荷些[42]。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43]。
娭光眇视,目曾波些[44]。
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
长发曼鬋,艳陆离些[45]。
二八齐容,起郑舞些。
衽若交竿,抚案下些[46]。
竽瑟狂会,搷鸣鼓些[47]。
宫庭震惊,发激楚些[48]。
吴歈蔡讴,奏大吕些[49]。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
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50]。
郑卫妖玩,来杂陈些[51]。
激楚之结,独秀先些。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52]。
分曹并进,遒相迫些[53]。
成枭而牟,呼五白些[54]。
晋制犀比,费白日些[55]。
铿钟摇簴,揳梓瑟些[56]。
娱酒不废,沉日夜些[57]。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结撰至思,兰芳假些[58]。
人有所极,同心赋些[59]。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60]。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注释】
[1]像设:陈设画像。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旧注言:‘楚俗,人死则设其形貌于室而祠之。’愚按,若今人写真之类,固有生而为之者,不必专指死后也。”
[2]邃:深。槛:栏杆。轩:走廊。
[3]网户:刻镂网状空格的门户。朱缀:交缀处涂上红色。方连:方格图案,即指网户。
[4]宎(yǎo):深密。
[5]径:直。复:曲,指川谷水流曲折。
[6]崇:通“丛”。
[7]奥:内室。尘筵:铺在地上的竹席。
[8]砥室:形容地面、墙壁都磨平光亮像磨刀石一样。翠翘:翠鸟尾上的毛羽。曲琼:玉钩。
[9]齐光:色彩辉映。
[10]蒻(ruò)阿:细软的缯帛。帱:壁帐。
[11]纂组绮缟:指颜色不同的丝带。纂,彩色丝带;组,杂色丝带;绮:带花纹丝织品;缟:白色丝织品。琦璜:美玉,类似半璧的玉器。
[12]兰膏:加入香草而有香气的油脂。
[13]二八:以八人为列,二八十六人。射:厌。递:更替。
[14]九侯:泛指楚国属下的各个小国。迅:洵的借字,真正。
[15]盛鬋:浓密的鬓发;鬋:下垂的鬓发。
[16]比:并。顺:通“洵”,诚然、实在是。弥代:盖世。
[17]弱颜:容貌柔嫩。固植:身体健康。謇:发语词。
[18]姱:美好。修:美。:绵延。
[19]曼:长。睩:眼珠转动。
[20]靡:细致。腻:光滑。理:肌肤。(mián):含情脉脉,顾盼生姿。
[21]离榭修幕:宫廷外的台榭和大帐篷。
[22]翡帷翠帐:翡翠色的幔帐。
[23]红壁:红泥涂的墙壁。沙版:丹砂涂的户版。玄玉:黑色的玉。
[24]桷(jué):方的椽子。
[25]伏:倚着。
[26]屏风:荇莱,又名水葵,一种水生植物,茎紫。
[27]文:同“纹”,指波纹。文异:纹彩奇异。豹饰:以豹皮为饰,指侍卫武士的装束。陂陁(bēi tuó):高低不平的山坡。
[28]轩:有篷的轻车。辌:有蓬有窗、可以卧息的安车。低:通“抵”,到达、抵达。
[29]薄:草木丛生。
[30]宗:聚。多方:多种多样。
[31]粢:小米。穱:早熟的麦子。挐:掺杂。黄粱:黄小米。
[32]辛:辣。行:用。
[33]腱:蹄筋。臑:炖烂。若:与“而”意同。
[34]吴羹:吴地的浓汤。
[35]炮:烤。柘浆:甘蔗汁。
[36]鹤酸:当作“酸鹤”,用酸汁烹制的鹤肉。臇:少汁的羹。鸿鸧:鸿,大雁;鸧,即鸧鸹,一种似鹤的水鸟。
[37]露:借为卤,一说借为烙。臛(huò):肉羹。蠵(xī):一种大海龟。厉:浓烈。爽:败、伤。
[38]粔籹(jù nǚ):用蜜和面粉制成的环状饼。饵:糕。(zhānɡ huánɡ):即麦芽糖,也叫饴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