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虫象:一种类似于大蛇一样的水怪。蟉虬:屈曲盘绕之貌。
[27]雌蜺:犹如雌霓,古代以雌指颜色阴暗的虹。便娟:轻盈美好之貌。增挠:层绕,形容虹之貌;增,通“层”;挠,通“绕”。轩翥:高飞。
[28]逴(chuò):远。绝垠:极远之天边。寒门:北极之山。
[29]轶:后出,反而超前。迅风:疾风。清源:传说中八风所出地方。颛顼(zhuān xū):北方上帝之名。此一句描写北方之远游。
[30]玄冥:北方水神。邪径:绕道。间维:两维之间,指古代人规定的天的度数。
[31]黔羸:即黔雷,古代所称之造化之神。
【段意】
第四段,乃是远游之过程,亦是全篇之重点。
辞人远游的路线就是天地之间的东、西、南、北,辞人的游历路线大致是:发轫于太仪,然后临微於闾、过句芒、历太皓,遇蓐收、指炎神、往南嶷、遇祝融,出寒门、至增冰、历玄冥。
这与《招魂》篇里面,从东、西、南、北招魂具有一致的结构。这种“周游”、“四方”的概念,看来在当时的文化中,在当时的人心里都是很有意味的。
在本篇中,辞人远游的仪仗队伍还是很庞大的,和《离骚》一样,辞人同样驱遣了众多大名鼎鼎的神灵来为他本人服务。他有八龙驾车,有风伯、雨师、雷公做侍卫,大旗飘扬,威风八面。尽管辞并没有像《离骚》那样给人一种瑰丽的震撼,但同样引人入胜,令人称奇。
不过,辞人在远游的时候,并非一直处于极乐的状态,“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在这里,辞人袭用了屈原《离骚》的词句,并点出了自己悲伤的另一个来源:思旧。诚如那些自以为看透人生,却仍不免被过去的记忆所俘获并且悲伤的人,辞人同样在对抗时间的时候,遭遇了心灵的另一个柔软的地方:思旧。
但是他很快抑制住自己的悲伤,“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然后继续前行。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1]。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2]。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3],
视儵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4]。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5]。
【注释】
[1]四荒:指东、西、南、北四个边荒。六漠:指四荒以及上天、下地这六个方位,亦即六合。
[2]列缺:天之裂痕,亦即闪电,古人认为打闪是天空裂开了。大壑:大海。
[3]峥嵘:此处指深远之貌。
[4]儵忽:犹如疏忽,朦胧不清之貌。惝怳:迷离,听不清。
[5]超:超出、达到。至清:虚静之境界。泰初:天地万物的元气,亦即道。邻:此处指与道合并。
【段意】
本篇末段,总结远游,归之以道。
辞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听觉、视觉等感官都臻于至境,仿佛达到了“混沌”、“原初”的境界,而与宇宙之大道也无限接近了。
这个时候,辞人并没有像屈原等的作品一样,在辞的片尾重新回到现实的压迫和人生的苦闷,而是到达道的境界之后,辞也随之结束,仿佛真的得道成仙,忘掉了所有不快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说,《远游》是《楚辞》里面,最富道家色彩和个体精神超脱的诗篇。
【品鉴】
《远游》一篇之主旨,有相当浓烈的出世倾向,就此而言,它与《离骚》中那种积极入世的主体精神颇有不同。因此,围绕着《远游》的作者、年代、主旨,历代的学者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看法。
关于作者,王逸《楚辞章句》说:“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
这段话,认为《远游》作者是屈原,其中最关键者其实是“托配仙人,与俱游戏”这句话,这就把《远游》最具特色的部分简要概括了。后来,朱熹也认为作者是屈原,如其《楚辞集注》说:“屈原既放,悲叹之余,眇观宇宙,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于是作为此篇。思欲制炼形魂,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后天而终,以尽反复无穷之世变。虽曰寓言,然其所设王子之词,苟能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诀也。”这里面最关键的句子是“制炼形魂,排空御气”,足以看出朱熹理解之屈原似乎具有道家之气质了。
王夫之也认为作者是屈原,他说:“按原此篇与《卜居》、《渔父》皆怀王时作,故彭咸之志虽夙,而引退存身以待君悔悟之望,犹迟回而未决,此篇所赋与骚经卒章之旨略同而畅言之,原之非婞直忘身,亦于斯见矣。所述游仙之说,已尽学玄者之奥。”王夫之认为,这一篇的主旨就是《离骚》最后一部分的扩写,而屈原之所以有这种神仙思想,是为了等待君主的悔悟。
近代以来,仍有不少的学者认为本篇作者是屈原,比如姜亮夫、陈子展、汤炳正、姜昆武和徐汉澍等。他们从本篇的文风句式、遣词造句、修辞语法以及思想源流等各个方面来论证《远游》作者是屈原。所以,本篇由屈原所作的说法还在流行。
不过,当年洪兴祖在讨论作者问题的时候,曾说:“长卿作《大人赋》,其语多出此。至其妙处,相如莫能识也。”这就引起了后人的极大兴趣。郭沫若在《屈原赋今译》里面说:“《远游》结构与《大人赋》极相似,其中精粹语句甚至完全相同,据我的推测,可能即是《大人赋》的初稿。”他认为作者可能是司马相如,这成为一种新的说法,不过理由并不充分,争议更大。
清代出现了《远游》必定是汉代人所作的观点,如胡濬源在《楚辞新注求确·凡例》中说:“《远游》一篇,杂引王乔、赤松,且及秦始皇时之方士韩众,则明系汉人所作。”又如吴汝纶也说:“此文体格平缓,不类屈子,世乃谓相如袭此为之,非也。……武帝读《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意;若屈子已有其词,则武帝闻之熟矣。若夫神仙修炼之说,服丹度世之旨,起于燕齐方士,而成于汉武之代,屈子何由预闻之?”因此,他主要是从《远游》的文体和里面的神仙思想而推断《远游》出自汉武帝之后。当代学者何其芳也认为:“《远游》的思想如至人、无为、登仙等等,和屈原根本不同,如果屈原的思想是这样,大概就不会自杀了。这显然是一个道家的人写的,不过在文字上模拟屈原的作品而已。”谭介甫也从道家的角度出发,在《屈赋新编》中进一步考证作者为西汉末年之班嗣。
所以,有关作者的问题显然已经与本篇的主旨挂上钩了,或者说,要考察本篇的作者,必须弄清楚全文的主旨。而这就需要我们先要仔仔细细来阅读这篇作品。
本篇的层次分段,亦各家不同。我们按照远游之前的心理、远游之前的准备、远游的过程、远游之后等线索来划分,大致分为五个段落。
从对本篇的详细分析来看,这篇辞的结构虽然仍延续了楚辞的一般结构,但与大部分楚辞不同;辞的主旨无疑更偏重道家思想,而抒情风格更近于游仙诗。从这两个要点来看,本篇的作者很难断定为屈原。
首先,本篇的结构与屈原之作品极为不同。
屈原之作品,无论是极富抒情色彩的《离骚》、《九章》,还是侧重祭祀吟咏的《九歌》,还是风格独具的《天问》,都能找到某种共同点。从结构上看,屈原在其大部分作品中都按照“苦闷——寻求解脱——遨游神话世界——追溯历史典故——不能解脱——重申信念,至死不渝”的结构来完成。因此,屈原尽管在《离骚》等作品中也创造出了极其瑰丽的神话世界,但这个世界中的人物并不是现实中的人,也不是从凡人飞升、摇身一变的仙人。在屈原的作品中,抒情主人公最后往往带着挥之不去的痛苦,带着忠君情节、忠于自己的信念,选择“从彭咸之所居”的终极出路。因此,这种结构主要是一种抒情结构,神话世界只是屈原抒情的一个寄托而已。
而《远游》篇之结构,贯穿的是“苦闷——寻求解脱——远游——得到解脱”的行文结构,篇中也描述了一个神话世界,但是抒情主人公是通过由凡人变成仙人的王子乔引领进入这个世界的。进入神话世界之后,抒情主人公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远游,经过一系列的所见所感,他最终得以体悟大道,得到解脱。这是一个完整的游仙结构,而非屈原的抒情结构。神话世界在本篇成为抒情主人公最终解脱的渠道,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像屈原那样宁死不屈、至死不渝,甚至主动选择死亡。在貌似类同的结构背后,体现出不同的意绪,从这个角度而言,作者应当不是屈原。
再来看本篇之主旨与风格。
本篇主旨即为游仙得道,整篇线索明晰,在第一段中,抒情主人公因为两个理由而苦闷,一个是“悲时俗之迫阨”,一个是感悟“天地之无穷”。前者是现实的拘束,后者是时间的压迫。所以,他才会选择远游来寻求解脱。在远游的过程中,他顺利地从这两种苦闷中解脱出来,但又遇到了新的苦闷:“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不过,这种思乡、思旧的痛苦很快就被消解了,他最终达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种“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的境界。
这样的主旨,与《离骚》那种大气磅礴、纵横恣肆、至死不渝、一往无前的意绪,与屈原在其作品中传达出的一贯的主旨怎么能一致呢?甚至是相反的。我们注意到,《离骚》除去“乱辞”之后,其真正意义上的结尾是这样的: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之中,辞人同样沉浸在神话世界里,但是当他看到了故乡之后,他本人与马儿都停下了脚步。而如此鸿篇的《离骚》到这里也随之结束了,甚至有些戛然而止的感觉。显然,辞人无法摆脱这种故乡之思,也就宣告了辞人遨游的失败。
《远游》中同样袭用了这个句子:涉青云以汎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不过,《远游》写到这里,辞人照样有话说。“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他很快就压抑并排遣掉了这种情绪,继续他的远游。这与屈原的主旨完全不同,很难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逸面对这样不同的主旨,只能无奈地说屈原在“托配仙人,与俱游戏”,这八个字实在是太苍白了。而洪兴祖却在《远游》注中说:“《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卒从彭咸之所居,以毕其志。至此章独不然,初曰‘长太息而掩涕’,思故国也。终曰‘与泰初而为邻’,则世莫知其所如矣。”洪氏是有先见之明的。(参见洪兴祖:《楚辞补注》,174、17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从风格上看,辞的主体是游仙。这些仙人之中,有些在屈原的作品中频频出现,比如四方上帝;比如雷神丰隆、木神句芒、风神飞廉、火神祝融、洛神宓妃等专门的神仙;也比如八龙、凤凰、鸾鸟、玄螭等神之动物。游仙所去的地方,也是屈原曾到过的地方,比如汤谷、阊阖、太微、旬始等。不过,本篇却有了新的神仙“加盟”进来,即赤松子、韩众和王子乔,这几个都是凡人成仙的代表,而据清人胡濬源和近人陆侃如考证,韩众很有可能是秦始皇时期的术士韩终。这就进一步排除了屈原为作者的可能性。
本篇多处与屈原之作品重合,比如:《远游》之“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袭用了《离骚》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远游》之“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完全袭用《离骚》原句;《远游》之“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在《离骚》中是“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远游》之“路曼曼其悠远兮,徐弭节而高厉”来自《离骚》之“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即便屈原也常常在不同的作品中使用相似或相同的句子,但是这几句袭用却让人感觉《远游》的作者在故意模仿屈原,或者故意修改屈原的原句。而这些句子修改后的意思也有所不同。特别是本篇作者用“重曰”来引述《离骚》的语句,如果将其视为《庄子》所谓的“重言”,那就意谓着作者是把屈原之作视为“前贤”作品来加以引用。因此,本篇之作者是否为汉人,尚不能定论,但几乎不可能是屈原。
《远游》一篇,其蕴含的道家思想并无特殊之处,但因其写作年代极其早,所以对中国的“游仙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或许就是根据这篇辞有感而写成的,至于后代数不清的以游仙为题材的诗歌则更是深受影响。郭璞的游仙诗成为代表,它也催生了六朝的玄言山水诗。《文选》之中也有“游仙”的分类。直到盛唐,李白仍在写游仙诗,最为人熟悉的就是《梦游天姥吟留别》。当然,还有更多没有进入文学史的道家诗、道士诗等。开启后代这些游仙诗的大门,《远游》是有其功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