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1年,庄王去世,享年仅四十余。
盛年谢世,原是人生的憾事。但就庄王来说,也许倒是死得其时。假如天假以年,庄王可能为他的国家带来更多的光荣,但也可能为他的国家带来意想不到的耻辱。善始易,善终难。在邲之战后,庄王有些骄矜、傲慢、轻率了。长此以往,他的前景未必仍像过去那么璀璨。庄王的生命在光荣的顶峰上戛然而止,后人对他的评价就会以这座光荣的顶峰做基准,所以不妨说也许死得其时。无论如何,对庄王的评价只能就他在位的二十三年立论。
《左传》记庄王的事迹限于军事活动,《史记》也大致如此,似乎庄王所过的只是戎马生涯。其实不然,平时庄王关心得更多的是民生。相传庄王能体恤民力,如《国语·楚语》记伍举说:“先君庄王为匏居之台,高不过望国氛,大不过容宴豆,木不妨守备,用不烦官府,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也有相反的说法,但那是虚构的故事,如《说苑·正谏》说:“楚庄王筑层台,延石千重,延壤百里,士有反三月之粮者,大臣谏者七十二人皆死矣。……”情节荒诞,文辞夸张,全不足信。
庄王对某些工艺问题曾显示出浓厚的兴趣,如桓谭《新论》记:
“庄王为车,锐上斗下,号曰‘楚车’。”所谓“锐上斗下”,意即车厢上窄下宽。这样的“楚车”大概不易倾覆,便于驰逐。
庄王好学深思,博通典籍,熟知故实,力求提高自己的素质。
《吕氏春秋·执一》记庄王向詹何问治国之道,詹何答道,我只听说过治身之道,还不曾听说过治国之道。该篇的作者说:詹何不是不懂治国之道,但他认为治身是治国之本。《淮南子·道应训》记此事,詹何答庄王之问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庄王赞曰:“善!”后世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实导源于楚人詹何。
庄王服膺詹何的主张,治身以治国,在先秦的诸多国君中实属不可多得。庄王注意物色贤士以为师友,喜欢听他们的直言谠论,对只知唯唯诺诺地趋附迎合的臣僚深感失望。《吕氏春秋·骄恣》记庄王建大功、立伟业之后,面露忧色,左右怪而问之,庄王说:“仲虺有言,不穀说(悦)之,曰:‘诸侯之德,能自为取师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择而莫如己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也,群臣之谋又莫吾及也,我其亡乎?”按,仲虺是商汤的左相,《尚书·仲虺之诰》记:
“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显然,庄王是钻研过《尚书》
的。他读过到的《仲虺之诰》,文字与今传《仲虺之诰》大概有些出入,要旨则与今传《仲虺之诰》无异。《吴子·图国》记庄王对申公说:“寡人闻之:世不绝圣,国不乏贤。能得其师者王,能得其友者霸。今寡人不才而群臣莫及者,楚国其殆矣!”《新书·先醒》记此事,文字较简略,但指出是在邲之战后,庄王过申县,“戚然忧恐”,“思得贤佐”,中午忘了进食。《新序·杂事》记此事,明言申公即屈巫。《说苑·君道》记此事,说是在邲之战后,因“将军子重三言而不当”所发的感慨。总之,直到晚年,庄王虽有骄矜、傲慢、轻率的倾向,但头脑仍较清醒。
鉴于国治以身治为前提,庄王为后世着想,对太子的教育异常重视。庄王请士亹做太子的师傅,希望他以己之“善”使太子“善”。士亹觉得责任重大,向申叔时求教。《国语·楚语》记申叔时说,应该教太子学《春秋》,学“世”(先王的世系和事迹),学“诗”,学“礼”,学“乐”,学“令”(法令和规章),学“语”(格言、警句),学“故志”(前代的成败得失),学“训典”(古帝的训示)。如果不见效,就要以善言相劝,以贤人相辅,以榜样相示,使太子守志从善。如果有效而不大,还要引导太子明了“忠”、“信”、“义”、“礼”、“孝”、“事”、“仁”、“文”、“武”、“罚”、“赏”、“临”。申叔时所讲的是一套内容丰富的教育理论,比孔子早大半个世纪。
综上所述,庄王不仅是一位雄主,而且是一位明君。
前人对庄王的评论褒贬不一。两汉以前,褒之者较多,《左传》、《国语》、《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等,莫不如此。其时去春秋不远,对争霸有切实的认识。东汉之后,诸事以统一为前提,对庄王的评论就是贬之者较多了。东汉应劭在《风俗通义·皇霸》中说:“庄王僭号,自下摩上。观兵京师,问鼎轻重。恃强肆忿,几亡宋国。易子析骸,厥祸亦巨。”明代杨慎《升庵全集》卷5《二伯论》
曰:“夫伯也者,攘夫夷者也。楚庄身夫夷者也,是高宗之所伐也,周公之所膺也,而可进乎?况又负其蛇豕之力,凶其水草之性,圣人岂其以伯而与之?若以为强而与之,则夫差也,泰伯之裔也;句践也,大禹之裔也。且犹不与之,而岂以伯与楚哉?故曰:楚,伯之寇者也。”假如说,应劭对庄王的批评还含有悲天悯人的善良愿望,那么,杨慎对庄王的诋毁就纯粹是出于贵夏贱夷的民族偏见了。
《左传》记邲之战,于庄王不乏赞誉之辞,杨慎对此大惑不解,在《二伯论》中还说:“邲之战,左氏假借楚子,滔滔千言,沛若有余。
楚子夷且陋,又临戎当阵而引三诗,援七德,若横经之儒,其诬可知。”杨慎为明代大儒,在学术上颇有建树,但为民族偏见所蔽,对庄王的评论也是“其诬可知”的。
(第五节令尹孙叔敖
楚国的诸多令尹,以功业的品格而论,当推孙叔敖为第一。
《韩非子·难四》说:“楚庄举孙叔而霸。”《墨子·所染》和《吕氏春秋·当染》都说,楚庄王以孙叔敖和沈尹而成为霸主。《吕氏春秋·尊师》说,楚庄王以孙叔敖为师。《吕氏春秋·****》说:
“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孙叔敖之遇荆庄王为幸。自有道者论之,则不然,此荆国之幸。荆庄王好周游、田猎,驰骋、弋射,欢乐无遗,尽傅其境内之劳与诸侯之忧于孙叔敖。孙叔敖日夜不息,不得以便生为故,故使庄王功迹著乎竹帛,传乎后世。”说楚庄王“欢乐无遗”和孙叔敖“日夜不息”固然是夸张的,但楚庄王的霸业确实离不开孙叔敖的悉心辅佐。
孙叔敖即敖,是贾之子、艾猎之弟。死后其子封于寝邑,楚人才称之为孙叔敖。“孙”通“寝”,“叔”表明他有两位兄长,“敖”则是他的本名。
童年的孙叔敖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相传曾杀死一样怪物。《新书·春秋》说:“孙叔敖之为婴儿也,出游而还,忧而不食,其母问其故,泣而对曰:‘今日吾见两头蛇,恐去死无日矣。’其母曰:‘今蛇安在?’曰:‘吾闻见两头蛇者死,吾恐他人又见,吾已埋之也。’
其母曰:‘无忧,汝不死。吾闻之,有阴德者,天报之以福。’果不死,人闻之,皆喻其能仁也。”两头蛇是蛇的变种,极为罕见。20世纪80年代后期,鄂西有农民捕获两头蛇一条,足证确有此物。楚人视两头蛇为不祥之物,以为见之者必死。孙叔敖见两头蛇即杀而埋之,可见他所受的家庭教育非同寻常。
长大以后的孙叔敖状貌奇特,据《荀子·非相》说:“楚之孙叔敖……突秃,长左,轩较之下……”“突秃”,即发短而顶秃;“长左”,即左臂长于右臂;“轩较之下”,即站着还没有车前的直木和横木高,总之:貌丑,形奇,身矮。
青年时期的孙叔敖住在一个名叫期思的小县,故址在今河南固始。想必是父兄为王事奔忙,一度迁居期思,把子弟也带去了。这是一个营造世家,贾曾任工正,艾猎虽官居令尹而精于筑城。
孙叔敖受父兄熏陶,对土木工程和土石工程也发生了浓厚兴趣。《淮南子·人间训》记:“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这个水利工程叫期思陂。陂,本义是斜坡,引申为堤坝(泽障)和水库(偃潴)。《汉书·地理志》记庐江郡属县有雩娄,原注:“决水北至蓼入淮,又有灌水亦北至蓼入决。”按,决水今名史河,灌水今名灌河,两水自大别山麓北流,相会后今名史灌河,又北流而入淮水。
水以“决”、“灌”为名,应是纪念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水经》“决水”条记:“决水,出庐江雩娄县南大别山,北过其县东。”按,雩娄原为楚邑,在今固始东南,是楚人进取淮水中游———尤其是淮南的一个重要据点。决水过雩娄东,则雩娄之野乃在其西。灌水即期思之水,期思陂应筑在其中游或上游,截引灌水东向分流,以济决水之不足。《水经》郦道元注云:“灌水……导源庐江金兰县西北东陵乡大苏山,即注水也。”所谓“注水”,殆与“灌水”同义。
这个期思陂工程,用现代的标准去看只是小型的,放在战国时代可算是中型的,而在春秋中期则是大型的。它的意义不在于算不算大型的,而在于它是中国亘古以来第一个社会性的农田水利工程。
《淮南子·人间训》说,孙叔敖主持筑成期思陂之后,“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论衡·超奇》说:“叔孙(孙叔)敖决期思,令尹之兆著。”在筑期思陂时,孙叔敖还没有官职,因此,《荀子·非相》和《吕氏春秋·赞能》说他是“期思之鄙人”,《史记·循吏列传》说他是“楚之处士”。《孟子·告子》说:“孙叔敖举于海。”朱熹注曰:“孙叔敖隐处海滨,楚庄王举之为令尹。”所谓“海滨”,是朱熹望文生义;所谓“隐处”,是朱熹想当然耳。其实,这“海”只是水库。在赴郢都前,孙叔敖就住在期思陂附近。
庄王以孙叔敖为令尹,是沈尹即沈县的县尹举荐的。这位沈尹,《吕氏春秋·赞能》以为名“茎”,《吕氏春秋·当染》以为名“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