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春天了。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荧光灯再加上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医院里的季节好像永远是单调而寒冷的冬天。而走在外面，夜里的空气却带着淡淡的花的香甜，暖暖的、湿润地，轻轻抚摸着皮肤。
我到底在那个医院里呆了多长时间，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我想起来的那个可怕的情景是樱花开放的时候，应该也是春天。因此，这甜甜的空气，令我有些不安。
这是樱花的香味吧？说不定今夜要去的地方，有那个树下女鬼在等我？但是，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出来，也不要再留在那个医院里。
“现在是几月份了？”
“四月，刚到。”
走在我前面的人答道，没有回头。我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的名字，但是那张脸好像在哪见过。
他说是我的堂兄，让我叫他哥哥。他做了我的身份保证人，我就马上可以从医院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说的不是真的。
但是没关系，不管这个哥哥是谁，只要他能把我从医院里带出来，不管他要带我去哪里、遇到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只要能够摆脱好像要渗入我身体里去的消毒水味，就是马上死掉我也心甘情愿。
从医院的后门走出来，他突然问我：
“没睡好吧？”
他的口气比刚才和医生们说话时要粗鲁、不客气的多，但是我却更喜欢这种语气。我已经厌倦了那种嘴上极有礼貌、假惺惺地笑着说话，却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的人。
“没睡好。”
我也用同样的语气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的黑眼圈。”
我有点不高兴。我这张脸已经够难看了，再加上黑眼圈，真是没法见人了。这个哥哥，虽然是个男人，脸却比我漂亮多了。我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干吗挡住脸？”
“不想被人看见。”
“为什么呢？”
“我太丑了。”
“谁跟你说的？”
他的大声吼道，我吓得哆嗦了一下。但是好像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对，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你很丑——）
（像我一样——）
（我长的丑——）
（所以被那个人抛弃——）
是谁的声音啊？想不起来啊！但是确实听过。这声音在我耳边重复不断，像咒语一样没完没了，那声音恐怖而痛苦，像喉咙里要呕出血来。
我实在听不下去那声音，很想大喊一声“别说了”！或者至少是双手捂住耳朵逃开，但是不行，如果我那样做那个人一定会更加痛苦，我不想增加那人的痛苦，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听那咒语样的声音。
（你很丑——）
（我也很丑——）
（所以他抛弃了我们——）
（我恨——）
（我恨那个女人——）
（比我们美丽的那个女人——）
那晚我们打车到一个很大的宾馆住下了，哥哥在车上和宾馆大厅里都一直沉默着，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之后，突然又很大声地问了我很多问题。关于那个恐怖的梦，我从来没有跟医生或心理咨询师说起过，但是对哥哥却没有隐瞒。
说到一半我的心突突的跳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哥哥是不是不相信我啊？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失去了记忆。以前在医院他们也这样问过我各种问题，像审问似的，好像我在说谎一样。
但是哥哥好像并没有怀疑我，虽然也像心理咨询师那样不停的问我问题，让我说很多话，但是哥哥从来没有做作的假笑，也没有说一句应景安慰的话。而是一直是一副认真得很恐怖的表情，仔细地听我的话。当我说到恐怖的梦有多么吓人，还有经常头痛得不行的时候，哥哥的表情十分难过的样子，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注意到他这样的反应，我慢慢的开始喜欢这个哥哥了。就算他不是我的表哥，但是也比那些医生和心理师们要好得多，因为不难看出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我关心我。他这样为我着想，帮我努力回忆以前的事情，那我也必须拼命想起来才行！虽然这样做真的很恐怖，会听到那个咒语一样的声音，会让我很不舒服，即使这样我也要努力得去想。
但是我并没有能想起来很多事情。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些花瓣，和那个恐怖的鬼一样的女人，画面被放烟花的声音切断，只有这些。我的记忆好像是一台坏掉的电视机，演到一半啪的一下就全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难过和失望让我的泪夺眶而出。
“我太没用了……”
“不是，不许这么说！”
哥哥安慰我说，
“人有时候会忘掉那些恐怖、伤心、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因为一直记得的话会恐惧得没法生活下去，所以才会去忘记。”
“我也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吧。”
哥哥的安慰让我舒服了一些，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恐怖的事应该是树下站着的那个女人，把她忘掉就好了，可我为什么连同自己的家和爸爸妈妈一起忘掉了呢？
“哥哥你认识我爸爸妈妈吗？”
“恩。”
“那哥哥可以告诉我关于他们的事情吧！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爸爸在哪啊？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啊？”
“这些事情你必须要自己想起来的。”
哥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我，而是把脸转向了一边。
“但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是因为我必须连爸爸他们都一块忘记才能活下去吗？”
哥哥没有马上回答我，我看到他的表情扭曲而痛苦，好像十分困扰的样子，过了一会，哥哥终于开口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我错了，我本来以为这样做是在帮助你，可实际上却是自私的把你拉到我的世界里来，把我的痛苦强加在你身上。对你来说，也许忘记过去，才是最幸福的，再不要回想起来才好。”
“哥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低下头来看我，那张脸阴沉发青，像一张恐怖的面具。
“你每次想回忆起以前的事情都会头疼，想起来的事情都是一些可怕的情景，不是吗？”
“是的，会头疼，会害怕，可是要是就这样一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要怎么活下去呢，”
我大声地说，
“把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不知道我是谁，在那个白色的屋子里过一辈子，那样根本不叫活着！要是让我变成那样，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哥哥，如果你知道的话，告诉我好吗？我是哪的人？我是谁？我的家人在哪里啊？”
“明天，”
哥哥说，
“你一直在寻找的答案，也是我一直在找的，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我想知道哪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明天，可能就能真相大白了。”
“明天？”
“我要弄清楚的事情，也许和你的过去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至少也是相关联的。知道了我的事情，你大概也会想起一些自己的事。——现在这么说也许还还太早了。”
还是不明白，我眼睛盯着他问道：
“哥哥认为我想起以前的事，会比现在更痛苦吗？”
“是的，我自己也是这样，不过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接受更加痛苦的事实。”
“我也能做到的，反正我是死也不要回到那个医院了，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努力想起来，让别人告诉我是不对的，是吧哥哥？”
“恩，另外，不管你能不能想得起来，我都必须向你谢罪，因为能够赎罪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有什么事是哥哥必须要向我赎罪的呢？那也是必须我自己想起来的事情吗？我忍住没有继续追问，虽然睡不着，还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即使闭上眼睛，通过呼吸我还是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医院了，再也不用忍受那令人反胃的药水味道了！赶紧睡着吧，快点到明天早上——也许是能够揭开一直挡在我面前的灰色帷幕的早上。
“是明天吧！”
我小声地再次确认。
哥哥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