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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枣核记 短篇小说

枣核大的事,值得提吗?

这件事,伤透了好人心。

郭六虎老汉六十多岁了,他从十一二岁起就握起了羊鞭,先是给财东郭明善家拦羊,解放以后,郭明善家的羊分给贫下中农,那时,合作社没成立,一家三、五只羊也没有办法拦,村里人一合计,羊吗,就叫郭六虎拦上,六虎家的地,大家合伙种。合作化以后,羊又归了队上,自然,这个羊鞭又该郭六虎掌。从合作化至今二十多年,队上的干部换了几茬,可是这个“羊倌”的权却从没有人夺。建社初期,这群羊只有八十多只,如今发展到二百多只,春天剪羊毛,秋天卖菜羊,给队上一挣钱就是一沓沓,逢年过节的,家家分上几斤羊肉,包饺子,吃羊肉汤面,改善改善生活。村里人说,那群羊是队里的银行,一点也不过分。

郭六虎老汉常年住在山上,不学习,也不开会。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很少过问。社教运动,文化革命,路线斗争,评法批儒,都与他无关。他只对这一群羊负责,羊进圈时,他只看上一眼,便知道丢没丢,那只羊生了病,都逃不出他的眼。他那件光板皮袄,常年四季不离身,冬天拿它挡寒,热天那它遮雨,羊产了羔,他就把羊羔包在皮袄里。他只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羊是队上二百多人的命根子,乡亲们信得过咱,咱就是搭上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叫羊受损失。

秋天,山峁上的酸枣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红得可爱,老汉把羊赶到草地以后,就用鞭杆把酸枣树一敲,酸枣尽落到草地里,然后坐下来,慢慢的捡呀捡的,一天捡得一二斤,拿回家里,取掉皮,放到院子里晒干。积攒的多了,拿到集市上一卖,给孙子买个作业本呀,给儿媳妇扯二尺鞋面呀,给自己称二斤旱烟呀,遇到刮风下雨,还爱喝上二两,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挡羊的拾酸枣——捎搭活。庄稼人谁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年队上办学校,没有经费,六虎老汉出主意,叫学生娃上山拾酸枣卖钱,结果卖得一百多元,解决了大问题。他早就知道酸枣能嫁接大枣,还亲自试过。他给队长提过这个问题,队上一共七八个峁头,差不多都有酸枣树,如果都嫁接成大枣树,不愁没有钱花。但是也不知啥原因,从建社那年起,年年都有人建议山上嫁接大枣,年年都没搞成。倒是今年开荒呀,明年修梯田呀,秋天大雨一下,梯田也冲垮了,一条条黄色的泥流冲入川底,把好端端的川地也冲得不像样子,山上有些地方,土都冲跑了,露出了石头,而粮食产量也不见得增加了多少。看着这些,六虎老汉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可是,有啥办法?

一九七六年秋天,天下着濛濛雨,六虎老汉又攒下十来斤酸枣核,他想趁这个机会,拿到供销社卖了。儿媳妇说没盐了,顺便卖些盐。到供销社后,收购门市部的门开着,营业员不知道那里去了。老汉等呀等的,等得心里冒火,好不容易来了个大辫子姑娘。他常卖枣核,认得那个姑娘就是营业员。老汉刚把褡裢放到柜台上,那姑娘脸一沉,问道:“啥吗?”老汉答道:“酸枣核”。姑娘嘴一撅:“不收”老汉问:“为啥?”姑娘吧辫子一甩,转过脸:“下雨了,返潮。”六虎老汉不吱声了。他知道,这几年,这些年轻娃们个个都像吞了火药,脾气爆得很,他也不伦理,背起褡裢就走。

一走出收购门市部的门,老汉就加快了脚步。这阵子雨住了,云也渐渐散开了,他想早一点回去,趁地皮不滑了,把羊多拦上一会儿。老汉刚走了没几步听见后边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年轻人朝他走来,一个白净脸皮,细高个子,鼻子向下勾着,鼻梁子上架一副眼镜,一个个子稍矮一点,满脸横肉,眼睛朝里凹着嘴巴却高高地鼓起。他们都背着铺盖卷,看样子不像是公社的人。

“嗨,老汉,到郭庄怎么走?”这几年,听不到人叫“老大爷”了,不过老汉也不生气,听说要到郭庄去,老汉心里倒也高兴,忙说:“一搭里走,我就是郭庄人”。

三个人相伴着走。老汉心里好奇,问道:“你俩是那搭人?”’”“县委宣传部的”带眼镜的答。

“到我村里做啥?”

“评法批儒、搞路线教育、反击右倾翻案风。”

老汉不吱生了。这些名词他没听过,也不晓得是啥道理。但对“工作组”进村,他是非常欢迎的。在老汉的记忆里,工作组一共进过两次村,一次是闹土改,一次是搞公社化。他认为:村里一来工作组,就是共产党的“政策”又来啦,在老汉的肚子里,对共产党的“政策”体会最深,那就是一个心眼为咱老百姓着想里么。这次,“工作组”肯定也带来了“新政策”,说不定山上还能嫁接大枣树,用不上三四年光景,枣树结枣了,那时候,家家都不缺钱花,美的太!想到这里,老汉心里乐开了,一把扯过“眼镜”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乐不可支的说:“走,先到我家去,叫儿媳妇给你两擀面。”

“眼镜”高兴了,手舞足蹈地说:“看,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这里的老百姓觉悟提高的多快!

“凹眼睛”却不以为然,他冷冷地瞅了老汉一眼,嗡声嗡气地问道:“你叫啥?啥成份?”

“郭六虎,实实在在的贫农。”老汉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每一条皱褶都舒展了。

“在队上干啥?”

“拦羊。”

“到公社干啥?”

“拾了些酸枣核,卖些零花钱。”

“卖的钱给谁?”

“给孙子买些作业本啦,给我老汉称二斤汗烟啦,噢,儿媳妇过门十几年,见天在地里做活,怪苦的,还想攒几个钱,给她扯一件啥凉来着。”老汉越说越高兴,张开没牙的嘴笑了。

“凹眼睛”的嘴越鼓越高,恶声恶气的吐了一句:“老自私。”

六虎老汉听不懂。不过一看“凹眼睛”那样子,也明白自己可能把话没说到人家心上,咂了咂嘴,不说了。

沟川里一片玉米地。叫水冲得七倒八歪,怪心疼的。“眼镜”问老汉:“这片玉米地怎么叫水冲成这个样子?”

老汉张了张嘴,没吱声。

“这是修正主义干扰的结果!”“凹眼睛”做了个向下砍的手势,声音大的出奇,把树上的乌鸦都吓飞了。

六虎老汉一听“路线”而字,忙说道:“对、对、对!就是路走错了。咱这里地广人稀,比不上大寨,川地都种不完,年年峁上开荒,修梯田,大雨一下,把黄泥糊糊满冲到川里来咧,这么好的川地,看成了啥样子。咱这山里呀,要过好日子,门路多得很!山上栽树,放羊,川里种田。把酸枣树嫁接成大枣树,用不了几年,咱这搭就富咧,你两来了,就帮村里人这么搞吧,听老汉的,没错!”

“凹眼睛”脸上的肌肉拧成了一疙瘩,“眼镜”两道眉毛聚到一起,脸越拉越长……

进村了,六虎老汉把两个年轻人往家里让,。“凹眼睛”突然转过脸来,对老汉说:“今天我们就不到你家里去了,先找队长商量些事,把你的枣核给我们留下,我们要研究研究。”

一听说要枣核,老汉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嘿!肯定是我刚才的话起了作用,山上嫁接大枣有门了。”想到这里,老汉把背包还给“眼镜”,随即取下褡裢,递给“凹眼睛,”说:“山上酸枣核多的是,我给咱多拾些,要多少有多少。放心,只要能为大伙办些好事,我多吃些苦也值得。”

郭六虎老汉上峁了。是跑上去的。嘿!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清新,那么可爱。太阳出来了,白云绕着山腰,青草儿顶着露珠,老汉眼睛一闭,仿佛看见了遍野的枣树,满山的杏梨……嗨!人老糊涂了,还有一件大事没有给“工作组”提,咱这搭栽苹果也合适。峁头上再栽些苹果树,栽到向阳处,苹果树不耐冻。还有,噢——对了,核桃,核桃树耐活,能活几百年,再栽些核桃树。那些陡洼上,栽洋槐最合适……还有还有,这山上一年从春天到秋天,野花儿开不断,何不办个养蜂场?咳!门路多得很,多得很呀!他开始恨自己了,这些事,你为啥早没想到?都怪你不开会,光知道拦羊!

老汉把羊赶到草地里,又在想呀想呀,共产党、毛主席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派来“工作组”,“工作组”一来,嘿!样子就变了……太阳下山了,月亮挂在半天上,老汉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越想,一直到两个毛头小伙子走到他跟前了他都浑然不觉。

“六虎爷。”两个小伙子一叫,把个老汉从梦里惊醒过来,老汉忙问:“啥事么?”小伙子答道:“工作组叫你下山去。”一听说“工作组”叫他老汉越得意了,嘿!肯定是和队干部商量通了。老汉把羊赶进羊圈里,跳着蹦着下山了。

六虎老汉刚闯进生产队会议室的窑门,只听得“凹眼睛”大吼一声:“郭六虎,站到前边来!”老汉懵了,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着社员,只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吱声,两盏罩子灯放在会议室前边的桌子上,咦——怎么队长也低着头,站在桌子一边?老汉刚挪到桌子前边,突然,“凹眼睛”一只手把老汉的胳膊扭住,一下子扯得跟队长站在一块,另一只手把老汉的头使劲往下按了按。

“打倒郭六虎!”人们真担心,“凹眼睛”的嗓门会不会把窑顶撑破。

“……”社员们不吱声。

“打倒郭六虎”!“凹眼睛”满脸涨得通红。

“打倒郭六虎——”社员们的喉咙像被啥噫住了。

“眼镜”摆了摆手,“凹眼睛”不吱声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像庙里的罗汉。

“社员同志们,”“眼镜”讲话了。“首先介绍一下,我们是县委宣传部来的,我叫鲁尚刚,他叫高士旺。社会主义革命深入了,革命的对象变了,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决定了农民思想的自私、狭隘。在民主革命时期,你们跟党走,是因为有既得利益,社会主义革命深入了,革命革到你们自己头上了,就会发生抵触情绪,有的人还会站出来反对革命。郭六虎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他反对党的总路线,恶毒攻击农业学大寨,攻击‘以粮为纲’的方针。鼓吹走发家致富的资本主义道路,他拦的是社会主义的羊,拾的是资本主义的酸枣核……”

鲁尚刚满嘴白沫,罗列着郭六虎的“罪行”而且句句上纲上线。郭六虎听了几句以后,脑子便麻木了。这个老实疙瘩,一辈子在“工作组”面前没有吐过一个字,今后响是叫鬼迷了心窍了,说了些“攻击社会主义”的话。他记得,那年斗争郭明善就是这个样子,老汉的双腿开始发抖了……

最后,鲁尚刚提起那个褡裢,宣布:“郭六虎从合作化到现在,一直拦羊,我们算了一笔账,一年拾三个月酸枣核,一天拾一斤,就是九十斤。一斤卖四毛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块,二十一年加起来是多少?七百五十六块!这笔款,要叫郭六虎退赔”!

扑通一声,郭六虎跪在地上了,天哪、七百五十六块!老汉记得,那年为了给他妈看病,他爹借了郭明善十五块钱,害得他给郭家拦了半辈子羊。这可是七百五十六块、七百五十六块呀!

高士旺宣布:为了夺取“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全面胜利,全队的干部统统靠边站!郭六虎从现在起再不准放羊。十天之内,把七百五十六元钱全部退清!

六虎老汉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反正这阵子他正在自己屋子里的炕上躺着。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他一直住在山上,过年也不回家。现在,“权”叫人家夺了,拦不成羊了,像刚从沙场回来的老兵一样,他乏了,没有一丝劲了。

“工作组”打了个大胜仗,心满意足的睡觉去了。村里的老百姓那里睡得着?上了年纪的人不约而同地挤到六虎家里,想尽千方百计地安慰这个一辈子没有得罪过任何人的老实疙瘩。年近四十岁的儿子双手搂着剃光的脑袋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儿媳妇坐在灶火前的草墩上,轻声抽泣。刚撤了职的队长也来了,坐在六虎老汉的炕头,用手摸了摸老汉的额头,劝老汉想开些,办法大家帮着想。

队长四十多岁了,在村子里属小字辈,把六虎老汉叫爷里,平常不大爱说话,上地时,只顾领着大家闷头干活。这阵子他也靠边站了,他不难过。世事见得多了,那些县上、公社的领导们,让人揪着耳朵,在台子上斗争的情景,他见过几回了,何况他是个无名的小队长。六虎老汉的羊鞭叫那些王八蛋收了,他不觉得可惜,他早就想过,老汉年纪大了,应该换换人了。可就是瞅不下个合适的人接老汉这个班。最使大家揪心的,就是这七百五十六块钱!放羊的拾酸枣算做资本主义,还要退赔,啥道理么!但是,跟谁说去?钱是硬头货呀!叫老汉哪里寻去?要是到时间交不上钱,那些王八蛋能饶他么?

人急了,什么办法也能逼出来,队长突然记起了队上的存折上还有五百多块钱,趁“工作组”还不知道,偷偷取出来,先给老汉垫上,把“工作组”先蒙过去,以后,以后再说以后的。

六虎老汉慢慢的清醒了,他尽力的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困惑地问:“我究竟有啥错?”是呀,究竟有啥错!酸枣核烂在山里,不可惜么?拾回来卖点钱,就是资本主义,这道理对么?我说山上修梯田不合适,明摆的事么,村里二百多口人,光川地一千多亩,只要种好了,打下的粮食吃不完。又不比大寨,人家人均才不到二亩地。再说这山上石头多,地薄,打不下粮么。钱就是资本主义,国家造钱干什么?说我反对共产党,谁不知道共产党救了我?当初闹土改时,就说好日子来了,这阵子一提过好日子,就是资本主义,越穷越好,穷到啥时候?老汉想不通呀,想不通!老汉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那七百五十六块,唉唉唉!这辈子恐怕还不完这个账了……想到这里,老汉哇一声哭了,胡子抖着,连炕墙上的煤油灯也发抖了。

队长劝道:“爷,你没着急,我想好了,把队上的钱先拿出来垫上,把‘工作组’蒙过去,那些王八蛋又不常在村里住,等他们走后,咱再说咱的”。

“啥?”老汉坐起来,“这辈子我骗过谁?把大伙的钱拿出来给我顶账,亏你想得出!”

儿子站起来,伤心的劝道:“大,你不要怕,有我在哩。”

“好娃哩,你爷借了郭明善家十五块钱,我给郭家拦了二十多年羊,账还没还清。这可是七百五十六块呀!得几辈子还”?

鸡叫了,队长站起来说,睡觉吧,明天再合计。说完走了。儿子服侍老汉睡好,把被子拉来给老汉盖好。把门倒关上,也睡觉去了。一个念头突然涌上老汉的心头:这阵子我死了,“工作组”找谁要钱去?

“对,死就死!老汉活了六十多岁了,活够了,哈哈,活够了!”……

快响午的时候,“工作组”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鲁尚刚揉着发涩的眼睛走到院子里一看,太阳都快到头顶了。火气一下子冲到脑门:妈的,啥时候了还没有人叫我们吃饭。

是呀,干部们都靠边站了,谁给他们管饭呀!

又停了一会儿,两个“路线专家”实在饿了就朝村中间走去。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远处河滩上传来一片哭声。高士旺骂道:“见鬼,人都到河边找魂去了!”

两个王八蛋来到河边,男女老少都在这里,高士旺要冲上去发脾气,鲁尚刚拉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先看看情况。”村民们见他们来了,止住了哭声,一个个满脸怒气,两人一眼瞅见了郭六虎的尸体,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溜也来不及了。高士旺搓着手,望着鲁尚刚发怔,鲁尚刚眉头皱着,双手倒背,来回度了几步,二百口人围了上来,包围圈越来越小……

突然,鲁尚刚把手一挥,提高了嗓门:“社员同志们,郭六虎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了,死得罪有应得!”

“啪”一声,鲁尚刚的嘴被打歪了,村里人一声喊,把两个瘟神轰跑了。

后记

在平反三案的过程中,郭庄的干部群众一致给县上反映:要为郭六虎申冤,要给枣核事件平反。

状子批到公社了,公社负责同志说:平反三案是针对干部的,农民的问题上边没有明文规定;枣核事件太小,挂不上钩;郭六虎很自私,他是自杀的,没有人逼他。

队长急了,亲自跑到县上群众****室,接待他的人说,材料批下去了,由公社负责处理,要相信公社领导。

现在,三年过去了,这个问题还在那里摆着。

唉唉——!

枣核大的事,谁来管呀?

1979年9月16日脱稿

2012年9月12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