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支海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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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寻找支撑信念的那一棵树 散文

公元1977年,我谋得了人生旅途中唯一的一任“官”,当上了凤栖镇的养猪专干。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我去报到,被指派到西沟村蹲点住队。那时的我,血气方刚,还有那么一点敬业精神,虽然月工资只有37。74元,虽然“官”小位卑,但是我却非常在意。上任的第一天早晨六点钟起床,匆匆地抹一把脸,吃了老婆为我做的早饭。便步行顺着西沟坡下到沟底,走完十里弯弯曲曲的沟底便道,上了苏家峁,正好赶上麦收。

西沟村只有四五十户人家,散布在十里山沟。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家家都有一部心酸的逃荒经历,先辈们肩挑全部家当来这里落户,在狭窄的沟底开出了一片片菜地。那些菜地最大的面积也不过一亩,最小的面积只能种几窝洋芋。每天早晨都能看到西沟坡上一长串扁担在晃悠,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西沟村的村民(那时生产队还没有解散,村民被称做社员。)用肩膀扛起了凤栖全城老百姓的蔬菜供应。

沟底的土地全部用来种蔬菜,苏家峁便成了全村人吃粮的唯一来源,当年峁上只有百十亩土地,由于没有肥料,粮食产量很低,记得一亩小麦的产量只有百十来斤。我蹲点的第一天正好赶上麦收。为了显示自己能跟社员同志们打成一片,一到麦田我便挽起胳膊,接过一个小孩子递给我的镰刀,蹲下来,头也不抬,从地这边开始收割,一直到地那边才抬起头来看,全队的社员都被我甩在后边。我怀抱着镰刀沾沾自喜,有一种初战获胜的酣然。

就在我蹲点住队的第一天,我从家里走后,老婆也为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策,她认为我现今已经成为“公家的人”,再也不能寒酸,便拿出全家的所有积蓄,来到百货公司,精心为我买了一块“熊猫”牌的手表。当年一块“熊猫”手表售价是三十块钱,但是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侈,要知道那时节一个工值才一毛多钱,农家女出嫁时常常为了索要婆家一双尼龙袜子而闹得涕泪连连。

天黑时我回到家里,老婆拿出那一块亮晃晃的手表让我看。煤油灯下那手表泛着贼光,把我的心熏染,我抱着老婆亲了一口,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更早,为了显示自己“戴着手表”,我把上衣袖子绾过肘关节。走到老婆尿尿沟(西沟村的一个地名)时天色微明,山沟里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岚,小溪欢快地流淌,一只山鸡从脚下飞起,呱呱鸣叫着落在对面的山坡上。突然,我眼前一亮,只见两只老鳖一前一后互相追逐,可能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情侣。我紧走几步,一只脚踏住一只老鳖,另一只也停下了,回头望了一下,正准备逃走时我手疾眼快,一下子把两只老鳖全部捉住。

我解下军用鞋带,把两只老鳖拴在一起,提在手里,来到老米叔住的前沟时看见老米叔刚从茅房出来,裤子还没有来得及系上,腰间的一条红裤袋非外耀眼。

老米叔一眼看见了我手里提着的两只老鳖,兴奋得两眼放光。他问我:从哪里捉的?我回答,在老婆尿尿沟。老米叔把两只老鳖从我的手里接过来放进水缸,然后招呼我吃早饭。吃完饭后我们又一起上到苏家峁碾打麦子。

我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早晨又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一天我整个精神都处于一种亢奋之中,有一种春风得意之感,干活也特别卖力。麦场就在麦地的旁边,社员们把割下来的麦子用架子车拉到麦场里,碾场时不用牲畜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碌碡不停地转圈,麦场边一群小孩子在撒欢。半下午时麦子起堆了,社员们手执木锨把搅合着麦衣的麦子扬到半空,落下来时便成了干干净净的麦粒。峁上风大,夕阳把人的身影拉长,麦粒在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构成一道奇特的风景。

太阳落山时麦子扬出来了,山峁上点起了两盏马灯,马灯下站立着几十个影影幢幢的人影。会计在微弱的灯光下拨拉着算盘珠子不停地喊着:×××,应分几斗!麦粒便顺着簸箕流入斗中,队长用刮板把斗里的麦子刮平,一人张起口袋,一人提着斗把麦子倒入口袋之中。分完麦子下山的路上亮起了一串手电灯的光亮,扁担在社员们的肩上不停地晃悠,点点火星犹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不知道是谁带头吼起了一嗓子酸曲,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迎合,社员们在以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庆祝收获。

由于分完麦子时天色已晚,那天晚上我就住在老米叔的家里。走进老米叔家的院子时看见全村的社员几乎全都涌进老米叔家的土窑内,一股肉香溢满山沟。原来,老米婶子已经把那两只老鳖煮熟,乔书记开启了半斤老酒,村里有人吃了一口鳖肉,有人喝了一口鳖汤,有人对着酒瓶子仰了一口老酒,动作稍慢点的人甚至只能闻到肉香。但是大家兴致极高,吆五喝六,大有梁山好汉的风度。

第二天大家又在山峁上干了一天,把麦秸重新碾了一遍,俗称“腾秸”。碾碎的麦秸堆成垛,犹如一个庞大的蘑菇,麦秸垛是生产队牲畜一年的口粮,过些日子饲养员就会用铡刀把麦秸铡碎,拌上饲料喂牲畜。

晚上回到家里老婆怪模怪样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天外来客。我被老婆看得心里发毛,有点揶揄地说:看啥?才离开一天,就不认识了?老婆突然问我:你的手表呢?

我这才发现,老婆为我新买的手表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要知道一只手表在当年来说对于我们家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我们全家几乎所有的积蓄。煤油灯下我看见老婆的脸上滚出了泪珠,我感到内疚。安慰老婆:明天我下沟去找,也许还能找到。老婆哽咽着说:找不到了,要是我捡到我也不会还给你。

接连几天阴雨,下得人心里发霉。天刚一放晴,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往苏家峁,怀揣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去找我丢失的手表。

天空被水洗的瓦蓝,满世界一片翠绿,蝉的鸣叫连成一片,刚割过的麦田显得空旷而寂寥,一个老人顶着满头白发,弯腰弓背,在捡拾麦穗。阳光绽开温暖的笑脸,无奈地瞅着老人,几只鸟雀在老人身前身后飞起飞落,为老人做伴。我知道,老人就是五保户鲁四奶奶,老人的儿子死于抗日前线,老人住的土窑洞的门前挂着“革命烈士”的牌牌,西沟坡上常见鲁四爷爷拄着拐杖,背着背篓,一步一挪,把自己房前屋后种植的蔬菜背到街市上去卖。大年初一全村的大人小孩全都涌到鲁四老人的土窑内给老人拜年,生产队规定老人吃菜可以直接到队上的菜园子去摘,可是老两口硬是用镢头在土窑周围挖出一片片小菜地,种的蔬菜自己吃不完,还背到街上去卖。老两口靠自己的勤劳维持着清贫的生计,赢得了全村人的尊重。

我的心被一种情绪熏染,站在老人身后久久凝望,不愿打破这永恒的宁静。老人篮子里的麦穗有些已经发芽,弄不清老人把那些发芽的麦子捡回去以后怎样食用。老人可能累了,站起身,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蓦然回首,看见了我,吃了一惊,不等我开口,老人就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在这里等了你几天。接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一层层绽开,里边竟然包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我没有马上去接那失而复得的手表,而是伸出双臂把老人搂到怀里,深情地叫了一声:奶奶!

哎——奶奶响响地答应了一声,白发扬起的太阳里燃烧着深深的慈爱,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溶化了,整个身子变成了一湾溪流……

奶奶说,她在麦秸垛下歇息时无意中发现了这块手表,想了好久,知道丢失了手表的人会到山上来找,因此上就在这里久等,现在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卸下了心头的一块重负。

我心里疑惑着,问奶奶:奶奶,您老人家这几天怎样吃住?

老人指着不远处的一间茅屋,那是村里人上山做农活时存放农具的地方,俗称场房。只见屋顶上有一缕炊烟在袅袅升腾,老人说,每年麦子收割完以后他们老两口都会上山来居住一段时间,老头子挖药材,她捡拾麦穗。这阵子老头子可能已经挖药材回来了,正在熬茶喝。

我替奶奶挎着麦篮子,挽住奶奶的胳膊,走进了那间两位老人赖以栖居的茅屋,只见屋子中央点燃着一根艾蒿拧成的火绳,灶膛内火苗正旺,火堆上架着一个铁罐头瓶子做成的茶缸,鲁四爷爷正坐在灶膛前熬茶,茶缸内的茶叶水已经沸腾,满屋子弥漫着苦涩的清香。

鲁四爷爷见我进来,挪了挪身子,给我倒了一杯老人熬好的茶水,然后说:我看你做活的架势,像是一个农家娃。我喝了一口浓茶,说,我家的境况也跟爷爷一样,父亲跟伯父逃荒讨饭来到凤栖,一辈子靠种田为生。鲁四爷爷问了伯父的姓名,说他认识伯父,还说伯父那个人一辈子生性耿直,对人不藏奸,是个好人。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谝闲,谈得很投机。鲁四奶奶便为我们做饭,老人把雨水泡胀的麦粒用杵捣烂,拌上苦苣,水芹菜,马刺笕,为我们做了一锅麦饭,佐料是干辣子面拌野小蒜。我端起饭碗吃得很香,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完饭老人出门送我下山,老两口再三叮咛我,关于手表的事不要对外人宣传,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不需要感恩和回报。

我谨遵老人的嘱咐,没有向外人宣扬我的手表失而复得的过程,可是我不能不对老婆说。老婆感动了,说,人要知恩图报,必须报答两位好心的老人。

我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跟老婆一起来到商店,给鲁四奶奶扯了一件的确良面料,给鲁四爷爷买了一瓶老酒。虽然花了十元钱,但是我们心甘情愿。那一天老婆跟我一起下沟去酬谢老人,看得出老人对我们的到来非常兴奋,老奶奶把那件面料放到身上不住地比划,老爷爷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美滋滋地灌了一口,看着两位老人高兴的样子,我们心里也觉得安慰。老两口特意留我俩吃了饭。那次我们吃的是玉米面搅团。吃完饭老奶奶送了我们一瓶子麦芽醋,老两口一直把我们送到坡底,要上坡了,爷爷奶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久,生产队解散了,土地重新包产到户,我也就调离了西沟村。一九八四年的一天,老米叔突然来我家,告诉我鲁四爷爷奶奶已经相继作古。接着拿出两双布鞋,交到我的手中。老米叔说,鲁四奶奶临咽气前一直不住地念叨我,要老米叔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两双布鞋交给我,说那两双布鞋她已经做下几年了,一直等我下沟去,准备亲自交给我,结果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面。

我的心紧缩着,说不上的震撼,这哪里是两双布鞋,是一个老人对孙子刻骨铭心的思念!两位老人一生日子过得清贫,但是他们却谨遵做人的原则,正直而不贪图占小便宜,他们活得充实,问心无愧,他们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族群,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精瘦的肩膀,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他们用自己的行为在我的胸腔内竖起了一座丰碑!人的一生有许多遗憾,最遗憾老人临终前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没能在老人的灵堂前燃起一炷香,没能亲自扶柩送终,没能给老人的坟茔添上一撮土……

一眨眼,我也迈入老人的行列,虽然一路坎坎坷坷,风霜刀剑,几经沉浮,伤痕累累,始终没有忘记鲁四爷爷奶奶留在我心目中的记忆。经过几十年岁月的积淀,现今的西沟村早已今非昔比,村民们已经全部搬迁上了县城,两条柏油马路直通沟底,十里山沟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沿路树木郁郁葱葱,各色鲜花竞相绽放,每天早晨都看见数不清的男女老少沿着西沟坡上上下下,一边观赏美景一边晨练。

偶尔,我也去西沟,沿着西沟坡一边漫步一边思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行为轨迹,人的有些观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可是有些观念却亘古不变,老祖先总结出来的仁、义、礼、智、信是我们永久的做人原则!

沟底那一股清澈的小溪被城市污水熏染得面目全非,两位老人曾经栖居的土窑洞依然可寻,孤伶伶地掩藏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土窑洞不远处就是我们凤栖镇无人不晓的老婆尿尿沟,只见那一股股青泉从崖缝内渗出,泉水粗如拇指,细如抽丝,书法家篆刻在崖石上的“神水”二字赫然入目,听说那泉水内含有某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人喝了能治病。规划中在那里建一座神庙,一棵大树上挂满了前来取水的善男信女们奉献的飘带,信仰缺失的人们把他们的精神寄托给神灵。

尽管我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富,可是我总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和信赖在逐渐消弭,大家变得高深莫测,相互间都把自己包裹的很深,谁也不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我们的精神生活日益空虚,大家全都为了一个字眼而互相暗算,那就是钱。

沿着老婆尿尿沟前行不远,一大排突兀的崖石下,古生物化石依稀可见。企业家韩晓义多年来苦心孤诣,潜心古生物化石研究,办公室里堆满了从西沟采集的古生物化石标本,从那些标本里我们可以推测到几亿年以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的变迁,也许有些物种已经消失,任何事物也逃脱不了优胜劣汰的规律。令我迷惑不解的是,难道我们几千年来形成的做人的道德观念也要重新洗牌?

我没有找到两位老人长眠的坟茔,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棵大树,那棵大树已经存活了几亿年,剥离的石缝里整棵树身已经石化,然而枝桠和根须却依然可见,地壳运动保留了古生物的原貌,大树仍然坚守着几亿年以前的信念。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也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可能没有大树那么幸运,我的肉体很快就会糜烂。可是我不希望我们人类的道德观念蜕化,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空间。

二零一二年仲夏于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