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真说:“不为什么是什么意思?”张仲平说:“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就是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因为这是规则。”曾真说:“这是规则?这是什么狗屁规则?这是你们男人的规则吧,是不是?”张仲平说:“是。”曾真说:“好得很呀。你终于说出口了。张仲平你原来从来就没有认过真,只是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对不对?”张仲平想说是的,可是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缺乏最后那么一点点力气让它们从嘴唇里面蹦出来。中学时候学过文言文,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是什么意思,他终于有了切身体验。曾真说:“她已经陪了你将近二十年。我只要你陪我一个晚上。我病了,我难受。我甚至都已经向你表示,为了这个晚上,我愿意搭上我的一条命。这还不全是我的意思,如果你稍微表示一下,说你愿意想办法留下来,说不定我也会让你走。因为那样的话,你的态度向我证明你心目中还是有我的。可是,你没有。你竟然没有。你——没——有!我想,那是因为你不爱我。是的,你不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张仲平说:“你说对了,我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只爱我自己。”曾真笑了,好像灿烂的阳光冲破了乌云的遮盖,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曾真说:“猜到了。好了,现在你把手机关了,把衣服脱了吧。还有不到六个小时,算你一个晚上。”张仲平不解地望着曾真。曾真又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说:“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爱我,是你留下来的理由。你不爱我,也是你留下来的理由。或者说是我把你扣下来的理由。因为从明天开始,我会完璧归赵,把你还给她,让你再陪她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六十年换一个晚上,不,是六七个小时,这很公平,不是吗?”张仲平直直地瞪着她,好像仍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曾真妩媚一笑,说:“哇塞,你好酷。”然后,她收敛了笑容,幽幽地说,“张仲平,我是认真的。”张仲平仍然直视着曾真。“嘁,崩溃吧你。”对,就是那么几个字。他感到了一种崩溃。一种把自己交出去的冲动。那是一种临近崩溃的感觉吗?不。不要。他马上调动起内心深处一种豁出去的想法,用它所带来的勇气与力量做最后的一搏。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抵挡那种即将到来的崩溃。张仲平说:“曾真你听好了,你一直在逼我。这可能是你犯的一个小小的错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也曾经有不少人逼过我、威胁我,我很乐意投降。
因为我不是一个讲原则的人,我很乐意变通,除非碰到了那条底线。谁去碰它,谁都不要想得逞。包括我自己,也包括你曾真。所以,拜拜了您。”张仲平说着,起身慢慢地往门口退去。曾真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冲过来抱他。她走了一条与他完全相反的道路。她来到窗户旁边,啪的一声推开了窗户,又噌的一下,爬到了窗户上面。曾真说:“张仲平你也给我听着了,你要走你就走吧。但是,你只要敢真的把门拉开,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在房间里我没有拦住你,我可以挡在你必须经过的路上。你信不信?不信,你就拉开门试一试。我从来没有逼过你,你说我逼你,那好,我就逼你这一次,咱们今天就赌这一把,OK?”张仲平完全没有想到曾真会来这么一手。他愣住了。一种拉开门一走了之的冲动,强烈地冲击着他,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战鼓在擂响。拉开门,出去?防盗门的把手亮晶晶地闪光,握在上面会有一种凉凉的、沁人心脾的感觉。
可是,曾真像是在跟他开玩笑吗?怎么办?退路在哪里?他的身影越过门框在那里一闪的同时,曾真如果真的纵身一跳呢?换一种说法,她的话也已经说出来了,也已经说满了,她除了真的跳下去,是不是还有别的台阶?她已经用那种自虐行为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了累累伤痕和鲜红的血液,你敢说她只是跟你说着玩儿?她刚才还在呕吐,她的身体这会儿正虚弱着。她是为了你一个人跑到医院里去做人流手术的。她肚子里本来怀着你的孩子,是你说不想要不能要她才去医院的。她去打胎时没有任何怨言,不怕那种实实在在的肉体的痛苦,甚至甘愿冒那种再也怀不了孩子再也生不了孩子的风险。所有这一切她都不怕,她还怕什么呢?就算她是闹着玩儿,可是,她是虚弱的。一阵眩晕完全能够让她扶着窗户的手臂一软,使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落下去。这可是五楼,你真的要执意一走了之甚至不惜弄出人命来?谁来拐这个弯?她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而你,是一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人,一个自诩为成熟的男人,一个老男人。
她真的在逼你吗?她真的在威胁你吗?她逼了你什么又威胁了你什么?她只是求你疼她,宠她,让着她吧?而你,真的可以那么狠心,以至于不管不顾她的死活?他们僵持在那儿。她生日的那天,他们也曾经僵持过,可是那种僵持是挟持了欲望放纵的期待的,有着心照不宣进行共同游戏的痴迷。那场僵持是以她的投降告一段落的,她向他交出了自己的初夜和贞操,在水乳交融之际,共同经历了美妙无比的想象与幻觉的音响与光华。对他,不过是增加了一次新的性经验。对她,却是从此变成了女人。曾真是你的女人,因为是你把她变成女人的。她愿意做你的女人,不管不顾,义无反顾。从她生日那天晚上开始,你们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现在。是的,现在,正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你能否认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吗?你能否认她带给你的作为男人的虚荣和满足吗?你曾经是一个拥有过无数女人的人,以能进能退不会坠入情网而暗自得意,原来不过是没有棋逢对手。
你是否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曾真的出现和存在,将改变你的那些观念,使你陷入不道德然而极度快乐的温柔之乡的泥沼?曾几何时,你是否想过要拔出一只脚?或者,你想过,却无能为力?问题一出现,是不是就已经晚了?面对似乎突然而至的麻烦,解决的办法似乎并不多。除了投降,还有别的办法没有?坚持还是妥协?麻烦不能再扩大了,麻烦必须马上终止。是的,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可是,明天怎么办?明天的麻烦会不会更大?可是,毕竟,目前的麻烦和危险是实在的,明天的麻烦和危险还只是一种可能性,还没有来,那么,是不是等到明天再说?再说了,如果今天这一关都过不了,还能有明天吗?张仲平盯着站在窗台上的曾真。曾真也盯着站在门边的张仲平。曾真生日那一天,他们也曾这样对视过。那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一种较量?张仲平沉吟了半分钟,不禁舒了一口气。张仲平说:“好了,你下来吧。”曾真歪着头看着他,这应该是她希望听到的话。只是,她好像不相信他已经真的说了这样的话。张仲平说:“下来吧。”曾真说:“你不嚷着要走了?”张仲平说:“你赢了,算你狠。”曾真说:“那好,你过来抱我,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张仲平把曾真抱了下来,横竖不管地把她摔到了床上。他把手机掏出来,把电板卸了。他采取一种跟过去相比完全不同的方式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非常绅士,先是上衣,然后是裤子。两个人都不说话,曾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赌气似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张仲平对曾真就没有这样客气了,非常粗暴,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睡衣睡裤以及薄如轻纱的丁字内裤给扒了,也把它们通通地丢到了地上。张仲平往床上一跳,一下子就骑到了曾真身上。曾真说:“不,不要。”却哪里挡得住?开始的时候,张仲平的脑子里还有唐雯的面孔一闪一闪的。这是张仲平第一次与曾真做爱时想到唐雯。今天晚上,现在,唐雯将因为他的突然关机而束手无策,这是肯定的。曾真说了,这很公平。是的,公平。张仲平很清楚,在接下来的六七个小时里,唐雯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会像六七年一样漫长。张仲平的心一揪一揪的。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为唐雯揪心。很快,所有的想法就像疾风中的残枝败叶,一晃就不见了。它们在一瞬间被一扫而光。曾真张着嘴喘着气,发出了风的呼啸。本来,两个人还像仇人一样地怒视着,渐渐地,愤怒被撕成了碎片,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没有了愤怒的残暴那还算残暴吗?那种又像痛苦又像快乐的喊叫,那种面部肌肉奇怪的扭曲,跟平时做爱的时候有什么区别?只要方便,张仲平就会为曾真买花。他喜欢各种各样的花。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玫瑰、牡丹、紫罗兰、康乃馨、勿忘我、马蹄莲。这些从云南昆明空运过来的观赏植物,通通被曾真养在盛了清水的瓷器花瓶里。那些瓷器是张仲平和曾真一起到工艺品市场上挑的,做工精致,造型现代而夸张。修剪、搭配和插花是曾真的事。曾真从书店里买了几本插花艺术方面的书,她在这方面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经她一摆弄,那些花呀朵的,就好像有了灵气和生命。她做这些的时候非常认真,非常投入,但等张仲平欣赏过之后,她就再也不管了,直到张仲平买回来下一批。曾真房间里因此永远有花儿开放。曾真喜欢花,她说,这使她的感觉美妙无比,好像每一次都是第一次。那象征了他们的生活、似乎永远新鲜和芳香扑鼻的生活。张仲平有时候都开始纳闷了,跟曾真在一块儿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不腻味?现在,他们就这样在弥漫着各种花儿的混合气味和血的腥气的甜腻腻的芬香中,像两头野兽一样地对峙、搏击,终于纠缠到了一起。
两个人的汗水一遍又一遍地把身体打湿,又一次又一次地燠干。有一两次,曾真伸出手,企图抚摸张仲平的脸和他的胸脯,被他毫不犹豫地打掉了。她顿时泪流满面。她的泪水很快地与汗水搅和在一起,后来也慢慢地干了。再后来,外面渐渐地有了汽车的声音和人的声音。最开始听到的是音乐的声音。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张仲平知道那是环卫工人开的洒水车的声音。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不一会,便渐渐地沉沉睡去了。张仲平没多久又醒了,发现曾真的头紧紧地抵在他的腋窝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的身子吊得向她那边微微倾斜。她长长的眼睫毛上似乎粘着未干的泪水,而她的呼吸却十分平和、均匀。曾真说:“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曾真的眼睛没有睁开,张仲平无法分清楚,这是她在梦呓,还是在半睡半醒中的一种嗫嚅。新的一天开始了。张仲平第一次在分开之际没有亲吻曾真,连一个简单的招呼也没有打,甚至没有去管她是不是已经醒了还是在那儿装睡。他倒是希望她醒了,且在偷窥他,否则,他的冷脸色不是白做了吗?张仲平不敢开手机。他想都想得到,只要手机一开,秘书台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显示唐雯曾经给他打过的无数个电话。
在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他没有等唐雯说话,就用很大的声音说马上就来了。他当时很烦躁,既烦躁曾真留他,也烦躁唐雯催他。那时他还以为自己很快能够从曾真那儿抽身。听了他的这话,唐雯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预测从某座宾馆开车回家所需要的时间。超过了她预计的时间张仲平仍然没有到,唐雯怎么办?又只好再次为他添加等红灯或塞车的时间。唐雯很少半夜出门,她知不知道晚上一点多钟的省会城市,尽管对于很多人来说真正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城市道路却也确实已经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街上除了一些的士,其他车辆其实已经很少?唐雯是很被动的,她不得不重新假设张仲平打牌的不是她开始以为的那家宾馆,而是一家更远一点的,所以当然需要更长一点的时间。但是,所有合理的假设所需要的时间都用完了,自己的老公还是没有回家。唐雯怎么办呢?她会再也忍不住地给他打手机,唐雯没想到的是他的手机居然无法接通。唐雯这一下一定吃惊不小。刚才电话不通是不是正好手机没电了要换电板?过几分钟再打,却还是无法接通,再打十遍几十遍,仍然是这样。唐雯怎么也想不到张仲平的手机会突然无法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