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她已经躺在他的沙发上了,拥着留有他身体味道的毛巾毯屈膝而眠,像一座小小的不设防的江南小镇。杏花春雨,一帘幽梦。一个优雅卧睡的女人,就像被主人娴静地搁置在沙发或床头的一本书。用书比喻女人已经是很俗套了。而且往往仅仅停留在打开、合上这两种简单状态的比拟上。其实,书是多么复杂的事物呀。你可以从书的类别、品种,联想到女人的林林总总、纷繁复杂。书店里各种书浩如烟海,可是,你要想找一本什么样的书,也还是相对简单的。书店会先把它归类,比如,社科书在一楼,自科书在二楼,文学类在一楼A区,经济类在一楼B区等等。你要分辨一个女人的种类,就没有这种指南了。女人本身就是一个谜,你不在乎她,她就是一个异性动物,你要在乎她,她就能让你陷入迷宫。曾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张仲平的公司高居二十一楼。街道上的车声听起来比较微弱,有点飘。外面的霓虹灯亮了,它们的反光偶尔会在曾真的身体上掠过。张仲平不知道是应该把她叫醒,还是应该等她自己醒来。这会有点不同。相同的是,不管她以怎样的方式醒来,都会第一眼就看到他,因为他在她醒来之前,会一直坐在那里看她。今天是个好日子。
几个小时以前健哥透露给他的信息让他心情愉快,尽管紧接着唐雯给他打来了电话。但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整天捧着那几本书,也是很枯燥的,偶尔给老公打打电话,不过是一种调剂。不管怎么样,在唐雯眼里他还是称职的,他赚的钱基本上都拿回家了。至于他的那些花花事,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因为他对她瞒得滴水不漏。对于唐雯来说,不知道的事就是不存在的事。他工作很忙,把一家公司打理得风生水起,容易吗?整天忙于应酬、围着别人转,不停地揣摩别人,不停地赔笑脸拍别人的马屁,容易吗?那是要以牺牲家庭生活的部分内容为代价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在社会上混的人,不都是这样吗?但周末他基本上是待在家里的,陪老婆和孩子。他们夫妻之间每周有两次以上的性生活,质量很稳定,中等偏上。对于曾真来说,今天是不是也是个好日子呢?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多大了?二十二岁?二十五岁?对了,她属羊,今年应该是二十四岁。本命年,大生日了。他是跟她第二次见面时知道她属羊的。在时代阳光拍卖公司的拍卖会上,他们两个提前溜号,他请她去吃冰激凌,开的就是她的车。厉害呀,年纪轻轻的就是有车一族。
她的车上挂满了公仔,全是羊,各种各样的,像在驾驶室里开了一个饰品店。当时他跟她玩笑,说你得小心一点。你属羊我属虎,羊入虎口,你还有救吗?迟早要把你吃掉。张仲平望着睡眠中的曾真,已经拿定了主意,要把两个人的好日子变成一个特殊的日子。他跟她见面三次了,已经很久了。何况他还给她写过那么多的诗。除了夏雨,他的那些女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会写诗的。她们是他的同谋,那种虚情假意的抵抗,不过是监守自盗的一种掩饰。多亏了她们才使他的走私活动能够顺利得手,哪里还需要他发思古之幽情?再说了,现在谁要是以诗人自居,没准别人会把你当成怪物,现在流行荤话痞话,追女孩子讲究的是三分钟搞定、一夜情和天亮以后说分手。而当年夏雨是欣赏你的才气的。夏雨。怎么老是夏雨?难道就不能彻彻底底地忘了这个女人吗?书上说,你最在意的人才会构成对你的伤害。可是,都已经二十年了,你的心不是早已经不知道疼了吗?二十年。从给夏雨写诗到给曾真写诗,这就是中间相隔的距离。不错,二十年前他们相爱了然后分手了。
可那算什么相爱?对,他亲吻过她鲜嫩的嘴唇,抚摸过她小小的圆润得像新鲜的水蜜桃一样的乳房,他还给她写过不下于三百首既狂热奔放又轻吟浅唱的爱情诗。她说他坏。但他还就是没有真正坏过一次。他非常高尚、非常负责任地没有把她变成女人。他是有机会的,特别是在夏雨大学毕业分配在一所中学教书之后,和她同住的另外一个女教师几乎整夜不归家。他们两个和衣躺在床上,隔着薄薄厚厚的化纤制品、纯棉制品相互拥抱。那个时候电视机还不多,隔壁邻居家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山口百惠的《血疑》,还有就是《聪明的一休》。“一休哥。”“来啦。”日本动画片,充满了后来十分流行的脑筋急转弯式的智慧,大人小孩都爱看。他们海阔天空地说了多少废话呀。有时候也会突然停下来,听着电视。更多的时候夏雨会突然说,你爱我吗?他说,爱。夏雨说,你真的爱我吗?他说,爱死你了。夏雨说,我不信。他于是想了好多好多的办法,证明给她看。有一首诗就是他用手指头上的血写的,他拿着一把小刀,将手指头划破了,把汩汩的血当做墨汁使用。
他拿诗给她看,他说,你信了吧?夏雨说,我信了我信了,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呀。她疯狂地抱着他的头,第一次主动地把舌头伸到他的口腔里,企图在里面翻江倒海,她的泪水把那张美丽圣洁的脸打湿了,又把那些眼泪涂在他的脸上、脖子上。那个时候,他是多么畅快,多么幸福。他的爱得到证实。她信了。他也以为她信了。可是,他们的爱情遭遇了面包。事情发生得没有一点征兆,毕业留校的张仲平去外省参加一个短训班,回来的那一天,正是夏雨跟一个从美国来的资本家的公子喜结连理的日子。可以想象,张仲平是怎样的悲愤欲绝。他对夏雨的爱在一秒钟之内土崩瓦解了,一下子变成了恨。他从此懂得了两个道理:你必须有钱,有钱你就是赢家;你不能认真,认真你除了是输家,还是傻瓜。“水。”声音是从曾真的嘴里发出来的,她翻了一下身,然后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睫毛真长真亮呀,在她的眼眶下,投下了像月亮中的阴影似的半弧形的一抹,还会颤动,像一丝丝云彩的掠过。然后,曾真的眼睛就睁开了。她看着他,他觉得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以后,突然睁大了。
她的像新春的柳叶儿一样秀美的眉毛,微微地皱起来了。她看着他,有点嗔有点羞的样子。曾几何时,夏雨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张仲平早就不是傻瓜了。他让她看着,然后,头朝身后的电视机轻轻地摆了摆,引导她去看上面的花。张仲平说,祝你生日快乐。曾真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那些花。鲜艳的花,芬芳扑鼻的花。那么多,把整个电视机的顶部全部遮蔽了。曾真的目光停留在那些花上,好像有点发呆。后来,她回过眼神来看他了,又很快地把视线挪开,再次去看那一束花。她的嘴慢慢地嘟起来,又瞥了张仲平一眼。“曾真。”张仲平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到了她身上。他抱住她的那一瞬间,感觉她打寒战似的抖了一下。他紧紧地拥抱着她,想吻她的嘴唇,她把头一偏,躲开了,他再次感觉到她哆嗦起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问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我爱你。”他说,“是的,我爱你。我觉得我爱你已经很久了,好像有了一辈子那么长。”“你爱我?”她短促地笑一声,转过身来奇怪地望着他。
他一下子猛地醒悟过来,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说那些话。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目光这时候不能躲闪。是的,这个女人是曾真,不是夏雨,可是,他抱着她,却感觉到她的身体是那么熟悉、亲切,他的内心里一下子被从来没有过的喜欢和舒畅填满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可是,我没法控制。”他再次紧紧地拥抱她。他想他不能说得太多,便用嘴唇寻找她的嘴唇。她让他碰一下,又很快执拗地躲开了。“你是认真的?”她问他。“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她的那一声喊叫是撕心裂肺的,正好发生在他进入的那一瞬间。这是他与她肌肤相亲以来,她第一次扯开嗓子喊叫。在这之前,他已经非常成功地把她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的软体动物。她的喊叫不是销魂蚀骨的那一种,因为她的两只手同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顶着他的髋骨,企图一下子把他掀开。她没有能够做到,但把他给吓着了。就像一头准备撒蹄狂奔的雄狮被另外的偶然事件分了一下神。他在她上面,半撑着,有一点发愣。几乎是同时,他和她一起说话了。他说:“怎么啦?”她说:“好痛。”“痛?怎么会痛?”他乖乖地、及时地退了出来。像做错了事,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的孩子。他凑在她耳边,轻轻地问她。她没有看他。她什么都没有看。因为她紧紧地皱着眉头,正在呻吟:“我是第一次。”他感到眩晕。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眩晕。他没有想到这会是她的第一次。不会吧?不是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吗?怎么会?不是说现在的处女要到幼儿园去找吗?其实他的眩晕不是因为怀疑,是因为惊喜,意外的惊喜。她给他的。他当然早就想过跟她睡觉的事了。有个作家不是说过吗?男人跟女人第一次见面就在心里掂量,两个人存不存在做爱的可能性,何况她还像夏雨。一个他怨的人,一个他恨不得找她报仇雪恨的人。没有想到,她的完整,像薄胎瓷器一样圆润天成的完整,会在她自己生日的这一天,为他而碎。他对她充满感激。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用一句俗套的话来说,真的是不胜荣幸之至。还有骄傲,还有荣耀。可是,曾真呢?要不要对她说声对不起?说,还是不说?她和他,是不是你情我愿呢?他还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除了跟唐雯。
他跟唐雯的第一次是手忙脚乱、不得章法的,两个人都似懂非懂的。来自于农村的唐雯甚至在他们的初夜,郑重其事地在自己屁股下面垫了一方白绫。他半真半假地跟她开玩笑,说:“你这个小封建,是不是还要挂到大街上去展览?”唐雯羞涩地一笑:“我只要让你记着就行了。”那一次见红是他们合法的夫妻生活的开始。他当然不会想到跟唐雯道歉,她也不需要他道歉。那个已经被极端简化了的仪式,只是一个象征,表明她将自己的命运从此交给了他,两个人从此将相濡以沫。张仲平接着想到了他的那些情人。她们没有一个给过他这种作为男人至上的惊喜与虚荣的得意。除了曾真。曾真,我亲爱的宝贝儿。你只是一个被我诱奸的人,还是你早已拿定主意,要在你生日的这一天,把自己交给我,交给你甚至都不太熟悉的这么一个人?张仲平那会儿没有想到,那天晚上的性行为是他另一场命运的开始。也许他想过,却无力抵抗?张仲平回到家里的时候,唐雯还在书房里,抬头望着他,说:“怎么回事,你怎么电话都不接?”张仲平说:“是吗?”他拿出手机,真的有几个家里打来的未接电话。
唐雯说:“没干什么坏事吧?”张仲平说:“哪里啰,跟省高院的朋友在一块儿洗澡哩,手机没有在身边。有一个大单,这一两个月就要做了。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法人股。”一个外面有情况的丈夫,说起假话来根本不需要打腹稿。张仲平说假话的水平比较高,因为他的话总是真假掺半。唐雯是相信他的,或者说,她是愿意相信他的。唐雯说:“你不要太累了。”张仲平说:“没有办法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沓一沓的钞票向你纷至沓来,好像只要你伸手就能抓到怀里,你说,谁能停得下来?”唐雯说:“那也不要把身体累垮了。否则,钱再多,又有什么用?总不能像别人说的,先拼命挣钱,再拿钱去治病养身体吧?”张仲平望了唐雯一眼,对于这个问题,他觉得倒是可以不用回答,便一笑,闪进了卫生间。张仲平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对着那一面大镜子做了一个鬼脸,他知道,唐雯那儿就这样糊弄过去了。他把牙刷洗干净,把漱口杯和牙刷放回原处。然后,他用头轻轻地抵着卫生间的门,把眼晴闭上了。他在想一个问题,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有,那自己的灵魂这会儿是在外面游荡呢还是已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