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一过,演艺厅的演出开始了。先是五对男女的劲舞,然后是二十来个姑娘的时装秀。季节变幻很快,这里没有冬天。春风一吹,裙袂飘扬,像绿的柳叶儿,婀娜多姿。像粉红的桃花,花枝乱颤。人的心思也就活了,就躁动了,就心旌摇荡了。春天也就过去了,就一步跨入欲望燃烧的夏天了。袒胸露背的夏天,灿烂的阳光开始在充满生机的胴体上跳跃。演艺厅里欢呼的声音,也就一浪高过一浪了。张仲平一般是不喝酒的。在这种场合,喝不喝酒完全随意,不需要他来陪。况且,老班长、健哥和丛林都有专人陪。也不是陪,是赌,摇骰子,谁输了谁喝,愿赌服输,这种场合下喝酒,男女就平等了。转播演艺厅节目的电视里不断传来欢呼声。老班长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大家也就陪着看。健哥的长发美女很乖巧,正准备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这个时候把音消了,把小脑袋搁在健哥肩膀上,陪着他一起看转播的节目。张仲平也顺着他们的眼睛看。那里,有个姑娘正在跳印度舞,还比较专业,不是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那么简单的问题。男人头女人腰,那腰扭得像发情的水蛇一样。在她腾挪跌宕之际,那光芒四射的秋波,也就满场地抛洒了。
酒饮微醉,花看半开,醉眼里的舞者是何等的风情万种。这时丛林的“半斤八两”突然哇地叫了一声。丛林说:“叫什么叫?”“半斤八两”说:“老公,你温柔一点好不好嘛?”丛林说没有问题,拿起话筒准备开唱《女人是老虎》。张仲平把手机装在裤兜里,退身出去了。半个小时以后,当张仲平回到总统包房的时候,印度姑娘已经先他一步到了,不客气地将一条腿斜跨在老班长的腿上。她卸了妆,眉心的朱砂痣还留着。她长得真漂亮,要什么有什么。刚才那四位本来也是百里挑一的,跟她一比,居然有些黯然失色,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看得出来老班长兴致很高,他虽然也还照顾着白牛仔裤,那只揽着她的腰的手并没有放下来,但在精力的分配上还是看出了他的倾向性,明显地在印度姑娘身上。老班长摸了摸印度姑娘眼角下贴着的两颗亮晶晶的东西,说:“这是什么?”回答说:“鳄鱼的眼泪。”“这个呢?”老班长的手一下子跳到了她肚脐眼上,那儿镶着闪闪发光的钻石一样的东西,从小到大一颗挨着一颗地围了半个圈儿,印度姑娘说:“你猜?”老班长做沉思状,说:“半边月亮。”回答说:“错了,是小鸟天堂。”老班长说:“距离不对呀,这儿,最多只能叫蝴蝶泉边,小鸟天堂应该在下面。”印度姑娘毫不犹豫地在老班长脸上刮了一巴掌,说:“哇塞,你好流氓。”老班长开心地大笑了,他拍了拍白牛仔裤的大腿,说:“去点首歌,《把根留住》。”扶桑海岸五至十八层是酒店客房。张仲平刚才出去办了两件事,一是找妈咪要了跳印度舞的姑娘来坐台,一是在酒店总台开了三间房。一间豪华套房,两间双标。他凑到老班长耳边说了几句,老班长说:“不好吧?”张仲平说:“房卡你先拿着,等下唱累了,打个盹也可以呀。放心吧,这里百分之一百地安全。”老班长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房卡接了,接着上句,唱“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张仲平又拍拍印度姑娘的肩膀,示意她跟着他走。到了二楼的小厅,张仲平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给她,说:“这是你们这里的价格,把客人陪好,回来再给你发奖金。”印度姑娘说谢谢,抱着张仲平往他脸上啄了一下。张仲平一把将她推开,说:“听客人的安排,乖点。”张仲平把白牛仔裤也叫上来,也是先给她小费,也叫她听老板的话。她说:“双飞呀?”脸上做着惊讶的表情。
张仲平说:“什么双飞?显得你有文化是吧?你知道什么叫双妃?告诉你,不是飞翔的飞,是妃子的妃,也就是说要让客人有一种做皇帝的感觉。懂了吗?”她说:“懂了。”张仲平说:“不错,你很乖。”张仲平与白牛仔裤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印度姑娘正好从水果拼盘里挑了一小块哈密瓜,往老班长嘴里送。白牛仔裤仍然坐在老班长的旁边,拿过话筒,和刚把嘴里的东西吃下去的老班长一起唱《糊涂的爱》。接着,健哥唱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等字幕打下来,发现了一个错别字,本来应该是“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的”,打成了“峥嵘岁月何处风流”。健哥发现了,说他妈的。老班长也发现了,说:“看看,都是一些什么人在搞文化产业。”说完把张仲平叫到二楼棋牌室,打通了北京家里的电话。说了两句把电话递给了张仲平。张仲平说:“嫂子你好,有没有时间过来玩两天?呀。哦。噢。是。正陪老班长打点小麻将呢。老班长在我这儿你就放心吧。”边说边摁了一下摇骰子的按钮,让它发出一片脆响。老班长接过张仲平递过来的电话,顺手在张仲平肩上按了按,笑笑,点点头,转身下楼去了。
张仲平坐在太师椅上,摁了一下摇骰子的按钮,码得整整齐齐的麻将牌浮出桌面。张仲平摁了另一个按钮,轻轻地把牌摊倒,拨到了桌面上露出的洞里,再摁一个钮,另外一副麻将牌又出来了,刚才那副在桌子里面哗啦哗啦地洗着。张仲平伸手在面前的牌堆里随便抓了一张,翻出来一看,是一张二饼。这让张仲平想起了不久前认识的鲍律师,那次打牌他杠上开花,开出的二饼一炮两响,他和丛林都是大番子。鲍律师是东方资产管理公司的法律顾问,听说早几天喝酒住院了,在打吊针。张仲平不想一个人在楼上待得太久,便也下去了。丛林要了房卡,他要张仲平把“半斤八两”的小费付了,让她走。又找张仲平要了车钥匙,准备去接小曹。张仲平说:“你行不行?”张仲平指的是他喝了酒,开车有没有问题。张仲平没喝酒,“金毛狮王”代表他分别与老班长、健哥和丛林喝过交杯酒。他们七个人一共喝了五瓶人头马。丛林说:“这点酒算什么?没事。”他躬身凑在老班长耳边,一只手挡在自己嘴边上,跟老班长耳语了几句,老班长半欠着身子,手扬了扬。丛林转身对健哥也是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然后,示意张仲平跟他走。
两人来到电梯口,丛林说:“侯头那边有新情况没有?”张仲平说:“正在一般性地接触。”丛林说:“要抓紧。”张仲平说:“嗯。”健哥不要房卡,要张仲平去把房子退了。他唱了一首《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又与长发美女一起唱《知心爱人》:“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金毛狮王”唱了一首《青藏高原》,高音上得去,音质也很好,健哥和张仲平不禁为她鼓掌。张仲平说:“厉害。”长发美女说:“不止哩。柏芝多才多艺,吹拉弹唱,都会。”张仲平说:“真的呀。”“金毛狮王”凑到他耳边,说:“跟她学的,她是林青霞嘛,出道得早,武功了得。”张仲平说:“是不是呀?”健哥也要走了,他先跟老班长请假,笑笑,说没有办法,老婆今天出差刚回来,要交家庭作业。老班长已经起身,要送他,他死活不肯。老班长只好依他,指示张仲平代劳。健哥也不同意,仍然让张仲平陪老班长。张仲平说:“送到门口吧。”到了门口,健哥说:“上次跟你说的事,还记得吗?”张仲平知道他指的是法人股拍卖的事,便点了点头,问:“怎么样了?”健哥说:“有点眉目了,到时候再跟你说吧。”张仲平再次点点头,也就不追问了。健哥说:“我先走了,等下替我送送领导。”张仲平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我会让领导尽兴的,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又唱了一会,老班长起身对张仲平说:“我请会假,让两位大美女陪我到劳动广场上走走。”张仲平马上说行行行,起身送他们出门。只剩下三个人了,张仲平唱了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又唱了一首《回到拉萨》。长发美女与“金毛狮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拥着张仲平,三个人唱了《山不转水转》之后,她们俩一起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用的是英语。张仲平说:“不错。”她们说:“一般般啦。”又点了《夫妻双双把家还》,要张仲平一起唱。张仲平说:“算了,你们唱吧。”见张仲平没有了兴致,她们也不唱了。张仲平掏出钱包,付了她们的小费,把她们打发走了。她们还不想走,张仲平说:“快点去吧,还能赶晚晚场。”偌大的总统包房里只剩下张仲平一个人了。侍应生进来问:“老板是不是要买单?”张仲平说:“好,你先把单打出来吧,我还要在这里坐一坐,你顺便把电视换成录像节目吧。”侍应生说是,仍然半跪着,拿着茶几上的遥控器,把节目调换了过来。演艺厅里的节目已经完了,电视里正播放成龙与章子怡合演的一部功夫片。侍应生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张仲平觉得声音太大了,拿过遥控器摁了一下静音。里面打打杀杀的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给人的感觉就是不知道他们在瞎折腾些什么。总统包房的门窗都没有打开,空气不对流,装修房子残留的气味与女人的香水味长期混杂在一块儿,那种味道怪怪的。人多唱歌的时候不觉得,人一走,房子一空下来,人其他方面的感觉一退位,嗅觉就发挥作用了,那股味道也就冒了出来。张仲平有鼻窦炎,不可抑制地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张仲平在沙发上斜躺着,将两条腿撂在茶几上,他觉得有点头昏脑涨,昨天他也是大半夜才回家,陪西区法院执行局的局长唱歌。上床之前,唐雯跟他说看了一个电视节目,小孩上网视频聊天,龌龊得很,不知小雨会不会受影响。张仲平要唐雯多关心一点,唐雯说她会关心,要他也抽空多陪陪女儿。张仲平说行,又叹了一口气,说你看我忙的,真是太辛苦你了。小孩子那边真的得注意,学校周围到处都是网吧。你不知道,歌厅里唱歌的,也尽是一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唐雯说,小姐到歌厅里唱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仲平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就说哪天带你去见识见识,不瞒你说,一点意思都没有。
张仲平摆弄着手机,想给江小璐打个电话,又担心太晚了,影响她上班,或吵了她的睡眠。他跟江小璐在一起挺有意思,是情人,却像一对老夫妻。张仲平这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她给他的感觉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跟她已经见过一面了,时不时地还通通电话。他老想放肆地逗她,撩她,跟她拌嘴,惹她生气。他当然不会真的让她生气,那又会让他很心疼,很怜惜。张仲平上大学那会儿,是一个诗歌觉醒、复苏然后迅速泛滥成灾的年代。有一种说法,说是年轻人扎堆的地方,随便扔一粒小石子,就能砸到一颗诗人的脑袋。那时的年轻人对诗歌的迷恋,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之于因特网。遥想仲平当年,也是一个神神道道的文学青年。专业课可以逃课,考试可以只打六七十分,却不可以一日不作诗吟诗。那时多么年轻、多么意气风发。
老班长唱童安格的歌:“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可是,旧梦真的能够重圆吗?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长得像夏雨呢?你为什么要让早已化成灰烬的诗歌的精灵死灰复燃呢?张仲平独自笑了。他知道诗可以怨,那就放纵一下吧。于是,第一个字出现在手机彩屏上以后,后面的字便像流行感冒病毒一样迅速地繁殖了,让他头脑有点发热,嗓子有点发痒。老班长是去劳动广场散步看夜景去了,还是上房间了?丛林和健哥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奉陪到底,什么时候该提前溜走。现在的男人似乎也就这点乐子了。刚才跟老班长的夫人通电话,她的声音响响的,似乎很快乐很单纯。真这样,才好哩。童安格要把根留住,老班长也要把根留住。
“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可是,还有泪痕吗?与他一见如故的鲍律师有天给他发了条短信,后来一下子就在圈子里传开了,那条短信息说,男人吃喝嫖赌都是为了家。可是,每个人的精神家园呢?你,张仲平,曾经也还是个诗人哩。可是,谁他妈的现在还惦记着这个?张仲平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刚才写的文字发给她。她的手机号码早就储存在他的手机里了。把它调出来,再轻轻地一摁键,他的那首小诗,就会像看不见的洁白的鸽子,展开晶莹透明的翅膀,飞向一个他还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发还是不发?张仲平搞不清楚了,到底刚才的写诗冲动是一种矫情还是明明写好了又不发出去是一种矫情。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呢,还是在害怕什么?我喜欢雨,来自上天的润泽。一种单纯的颜色,一种自由的挥洒。我喜欢念你的名字,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直到心底地钟声,真正地敲响。叮叮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