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第一场雪,迅猛地降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深夜里,像一块雪白艳丽的布将这个城市覆盖。
大雪持续下了三天三夜,而从爬山回来的第二天,彭西南便感冒了。
我们一起吃午饭,在这走路都要擦着肩的拥挤食堂里,唯独我们方圆三米内空无一人。彭西南不停地咳嗽,牛肉丸汤里的丸子游了好几圈泳,我终于无法淡定地往嘴里塞排骨饭,对着拿着纸巾掩着嘴巴的他提议:“还是去医院看病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彭西南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严肃地抿着唇对我摆手:“不用了,没事的,很快就好了。”说完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三天,彭西南都拒绝与我一起吃饭,第四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干脆连接都不接,就怕我拉着他去医院。我向他舍友要了他们宿舍的钥匙,避过宿管阿姨的视线单枪匹马地杀向他宿舍时,他正在睡觉,整个人裹在被子里,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我推了推熟睡中的彭西南,他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睡眼朦胧地看着我。他盯了我一分钟,就在我以为他要起来的时候,他眨了眨眼,又继续睡。
我愤怒了:“彭西南,起来!和我去医院!”
“谈夏昕,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蛇蝎妇人!”在出租车上彭西南揉着自己的胸口,瓮声瓮气地对我抱怨:“那么大的一个包包,你就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谁叫你不起床,一叫你上医院,你就装睡,这么大个人还怕看医生和打针!”
他裹着厚外套把脸扭向窗外,面对着一片皑皑白雪小声地嘟囔着:“我这不是以为我在做梦吗?谁知道你会突然跑到我宿舍来。”
“如果我不过去,估计你烧死了都不会去看病!”
这一路,我和彭西南都在拌嘴,很快就到了医院。烧到三十九摄氏度的彭西南几度拒绝打针,但医生态度强硬地压制住了,沉着脸任由护士往他手上抹酒精,针头插进去的那一刻,我发誓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水光,虽然只是稍纵即逝。
我陪彭西南坐了半个小时,但看着还剩大半瓶的药水我还是决定出去溜一圈再回来。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医院这么个诡异的地方遇到傅亚斯,他的手打着石膏,懒懒地靠在西药房门口的墙上,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皮夹克,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脏,头发亦是湿漉漉的,即使是这样,他看起来都没有一点狼狈。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去和他打招呼,他已经看到我了,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谈夏昕,真巧呀!你也来看病呀!”
我看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咬牙道:“真巧呀!”
我其实并不想与这个叫傅亚斯的男生有交集,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有些危险,但无奈我还欠着他二百五十块钱。我今天身上只有两百块,所以我对着他底气还是略显不足。
“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刹车坏了,下坡时从车上飞了出去,然后就成了这个样子了。”他轻描淡写道,仿佛说的不是他出了车祸而是他吃了饭。
我的视线从他的头发扫射到脚,最后回到了他的手上:“整个人从车上飞了出去?你居然还活着!只是手骨裂了?内脏居然没有出血?”
傅亚斯听完我的话呆了三秒,然后大笑了起来,像听到了什么绝顶笑话,笑得腰都弯了,要不是他的手不方便,估计他还会往墙上敲。他就站在那个巨大的“静”字下方,明明笑的人是他,周围的人责备的目光却是落在我身上。我只好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不准笑,安静。”
他笑得有些喘,伸出手来拨开我的手,顺带掐了一把我的脸:“我说你还挺好玩的,就算你不关心我的死活也不用咒我死吧!”
我打掉他放在我脸上的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谈夏昕。”彭西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估计是挂了水的原因,走路还有些虚浮,“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人了,陪我来看病,自己跑出来玩了。”
他对傅亚斯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回去了。”
我回过头对傅亚斯说了声再见,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走到医院门口他却放开了我,兀自朝着公车站走去。看着他阴沉的脸,我不解道:“你怎么了?”
他望向我的目光,带着我读不懂的情绪:“谈夏昕,你以后不要和那个人来往了。”
“为什么?”
“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个好人。”
此时的彭西南像是一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每一根刺。我不赞同他的说法,但却没有去反驳他,只是点了点头,朝公车站走去。
彭西南站在我的背后,他的脚边有一只小小的飞蛾,它扑扇着仅有的一扇翅膀在地上挣扎着,试图想要飞起来,但这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事。
彭西南的耐克球鞋,用力地从它身上碾过去。
03.
冬就像一只飘忽的幽灵,深深地潜进这个城市的每一道缝隙。
在这个冬天的鼎盛时期,学校开展了一次冬游活动,组织学生去泡温泉。张诗诗打电话来时我正在吃饭,看着屏幕上B字开头的英文字母,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谈夏昕。”
正在把腐乳往面包片上抹的周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继续进行她的怪味早餐。电话那头是听不出情绪的女声,她的语速很快:“谈夏昕,学校组织冬游这事你在班里通知了对吧,让报名参加冬游的同学星期天早上八点在大礼堂门口集合,过时不候。”
“好,我知道了。”挂完电话之后便看到周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你看我做什么?”
“我猜这电话是张诗诗打来的。”
“你怎么知道?”
“只有接她的电话你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差披上铠甲带上矛盾冲上去与她厮杀了。”
我盯着桌子面前的果酱,心中的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蛹慢慢地松动,有只小小的飞虫从里面探出了头,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周舟的电话响了。
我就像车胎碾过钉子,瞬间瘪了下来。
事情的变故发生在三天后,那天早晨我刚醒来便接到张诗诗的电话,她劈头盖脸便给我来了一句:“谈夏昕,我不是让你通知同学们七点钟在大礼堂门口集合吗?这会都六点五十分了!同学们呢?”
我捏着手机站在浴室门口,刚洗完澡的周舟浑身湿漉漉地走出来,她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你怎么了?”
我的脚步有些虚软,周舟急忙扶住了我:“这是怎么了?”她身上暖暖的,背后的浴室热气蒸腾而上,弥漫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我被张诗诗摆了一道。”我恨得直咬牙。
我重新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通知冬游的同学们后赶到大礼堂门口已经是七点半了,旅游大巴早走了,等在那里的只有面沉如水的张诗诗。面对着怨声载道的同学们,她清了清喉咙开了口:“同学们别激动,这次出游活动学校是通知七点钟到大礼堂门口集合,过时不候的。可能我交待得不清楚或者是谈夏昕同学听错了,通知成八点了,所以才有早上这个乌龙……”
“不,张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明明白白说是八点钟,我不可能听错了。”我攥紧了拳头,看着那张带着面具的脸从心里慢慢地泛起了一股恶心感,周舟拍了拍我的手,让我稍安勿躁,我推开了她,“老师,到底是你通知得不清楚还是我听错了呢?”
张诗诗朝我走来,我挺直了脊梁与她对视着,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是她只是摇了摇头:“算了,就算是我的错吧,我在这里向大家道歉,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辅导员。”
“老师,才不是你的错,你根本不用维护谈夏昕。”一个女声在人群中响了起来,“谈夏昕根本不配做团支书,一点都不负责任,上次交入党申请书漏缴了我的,还不帮我重新递交,后来还是张老师帮我交的,我说这根本就是谈夏昕的错,没有责任心马马虎虎现在居然还在指责别人……”
人群又炸开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顺着空气一点点朝我侵袭。
我看着那个叫齐悦的女生,把头转向了张诗诗,她在对同学们说了什么,还拍了拍齐悦的肩膀作安慰,人群慢慢地散开,各自回到自己该回到的地方。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张诗诗站在我的不远处,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
大片的乌云将头顶的太阳覆盖,细微的光亮从云层中透出,她站在金色的晨光下,散发出一种美丽的迷人的芬芳。只有我知道,这香气充满了剧毒。
我的电话便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按下了通话键。
“夏昕,今天是周末你有去哪里玩吗?”师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她还没有等我回答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发问:“这几天怎么没有给家里电话?学习太忙了吗?和室友相处得怎么样?”
我看着那个慢慢远处的身影,咬着牙许久才把话说得完整:“师母,没事,室友们都很好,我在学校挺好的,今天还准备去冬游呢!”
“那就好,那就好。和老师同学们相处得怎么样?”
天边是喷薄而出的朝阳,口中的血腥味慢慢地扩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似乎她也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我:“夏昕,你要和你爸爸讲电话吗?他想和你说说话——”
“妈,”我用力地喊了一声,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大声怔住了,“这会我还有事,我改天再给你电话,就这样。”说完我便匆忙地挂了电话。
鼻腔处的酸涩慢慢地泛滥,我的眼睛被风吹得发胀,就像有东西要喷薄而出。
其实最难过时不是痛哭流涕,是连眼泪都无法掉落的那种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