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顾南远送了她一块令牌,笑道:“大过年了,不知道给你包什么样的红包好,还是拿着这个看有什么顺眼的自己去取。这块令牌只能你自己使用,七阳宫大部分地方都能出入,也可以调派几个人。”
施晓然接过,腆着脸道了谢,回到顾北遥身边时脚步轻盈,心中暖意融融,不是因为令牌到底有多大作用,而是顾南远的心意,他说话的时候不像运筹帷幄气势凌人的七阳宫宫主,更像普普通通温和良善的大哥。
那晚燃了爆竹,空气中有着淡淡的硫磺味,是过年的气息;所有的灯笼全部点上,彻夜不熄,将摘星峰的宫殿映得宛如九天宫阙。还搭了戏台,戏子扮相端庄大方,鲜艳夺目,唱腔圆润凝华,台下一众仆从侍卫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迸发出笑声。施晓然虽然听不懂,但也觉得生动有趣,比起越来越商业化的春晚来得有形有色。
楼上隔间放了火盆,顾北遥还给她的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褥垫,一旁的小火炉上煮着茶水,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腾,小桌上是点心瓜子,施晓然倚在他身边眉眼弯弯,咯咯笑个不停。对戏曲她看不懂,问了几句发现顾北遥除了知道是哪个故事,跟她一样完全不懂唱腔调子之类,但这并不妨碍两个人的兴致,对着戏子的装扮头饰、步伐动作评头论足。
顾北遥眉舒目展,嘴角笑涡时隐时现,他不喜欢热闹,往年这个时候他通常也是一个人呆在沉华殿中,看一屋烛火燃尽。戏子依依呀呀的腔调散在空气中,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过年是个欢快的节日。
除夕按照习俗是要守岁,彻夜不眠,故而这晚的戏也唱到了深夜。施晓然起先兴致很好,信誓旦旦地说守到明天天亮,过了子时之后两眼就开始打架,迷迷糊糊,最后还是顾北遥将她抱回了沉华殿。
过了两天她又去泡了温泉,身上的疤痕很淡很淡,泡的全身通红后,她又抹了药,相信再来两回定会看不出来。穿衣出来后发现天空发白,沉云堆积,旁边的丫头忙道:“这是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啊!”施晓然喃喃自语,下雪的冬天是充满韵律的,对着山上雪景带了几分期待。
一路往回走,绕过花园小径,转过长长的回廊,却瞥见一旁的大道上走着两个人,熟悉的眉目,熟悉的身段,一把短刀背在身后,施晓然愣愣看着,先是惊讶,后是怀疑,有一瞬间的窒息,像是被堵住的水流,突然冲破堵塞之物,自由流泻,她突然奔了过去,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不可置信道:“白九,你还活着!”
她的力气很大,指甲由于用劲过大而泛白,疑惑、惊讶、激动在心中奔腾不息,似乎为了证实站在前面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幻影,她甚至使劲摇晃着他。
被她抓住的人的确是白九,他身形一颤,先是讶异,继而也是欣喜,“是,是我。”
得到肯定的回答,兴奋如浓厚的云化雨而下,却又夹杂着不堪回首的悲伤,施晓然语无伦次,一阵酸楚,几乎落下泪来,“真的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施姑娘,你,你先放开。”白九可是谨守男女之防的人,接受不了施晓然如此的热情,少年面上泛出薄粉。
施晓然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脑神经被激动冲击,嗡嗡作响,这么久,虽然她不提起,但那是她见到的第一场杀戮,像是火红的烙印烙在心上,无论是风吹还是雨润都会激起一片疼痛,除却时间,别无愈合的办法。少年的微笑化作尘埃,而此时,他竟得以复生重现,没有什么词语可以描述她心中的激动,像是久病之人得到一颗仙药,她双手似铁钳般牢牢抓住,生怕下一刻就会消失,断断续续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伤心了好久,你还活着,还活着……”
白九却芒刺在背,他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二宫主面如冷霜,一双眼冷冷扫过施晓然抱着他的两只手,顿时浑身血液凝滞一般。白九拉了拉她的衣服,“施姑娘,你先放开,二宫主来了。”
无奈施晓然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看到你被打下悬崖,脑子里总是忘不掉……”
白九不敢把她的铁爪拔下来,看着二宫主步步逼近,面上寒冰越结越厚,他急了,一张脸越发涨得通红,“快放开。”
半晌,施晓然才从激动中平复,松了手,“我太高兴了,你竟然没事。”
白九趁她松手,连忙后退两步,欲哭无泪道:“二宫主,不是我!”
施晓然回头才看到顾北遥已在自己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你看,白九没死,他还活着。”
“我知道。”顾北遥淡淡道。
“你知道怎么不说,害我一直好伤心。”
顾北遥伸出手抹了她眼角泪花,“我也是前两天才知晓,没想到你这么在意,竟然哭了。”
施晓然把他的手拉下,双眼含了水光,潋滟生波,缓缓道:“我是太高兴了,我一直以为他死了,眼前总会浮现那日的屠杀场面,和白九也算熟,总是忘不掉他那时的样子,就像噩梦一样。”
她不想再说下去,转头看向白九,“你怎么没事了?”
白九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那天我被打下悬崖,幸好被挂在一颗老松树上,当时就晕了过去。过来爬了上来,因为受了重伤,迟迟回不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施晓然清风霁月一笑。
顾北遥也看了一眼白九,不冷不热道:“伤痊愈了再练功,以后多小心。”
“多谢二宫主关心!”白九硬着头皮答道,只觉全身一半置于烈焰之上,一半又沉入冰窖之中,心中宽面条泪,施姑娘,被你害了。
“你这小子,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施晓然嗔道。
“回来以后事务较多,也没想到施姑娘如此挂心在下。”白九小心回道,虽然二宫主气场强大,但有人记挂自己的生死恰如冬日暖阳,照得心口暖洋洋。
顾北遥不想看他二人继续攀谈,扶着施晓然的肩膀,和声道:“回去吧,外面风大。”
“我还想和白九聚聚,”又半道改了口,“算了,以后吧。”
她对白九笑道,“改天再去找你!”
话刚落音,顾北遥便拉着她往回走。
施晓然脚步轻快,觉得眼前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白九还活着,这是过年遇到的最好的一件事,北遥,你说是不是?”
顾北遥抿着唇,点头“嗯”了一下表示同意。
“这个年高兴的事还是挺多的,听说要下雪了,好事成双,好事成双!”施晓然偏着头看他,语调欢快,“记得你说,七阳山下雪风景很美,是不是?”
“还不错,看这天快了。”
“是不是今晚就会下?”
“说不定下午就会。”
“那太好了,等雪积厚了,我要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就在沉华殿的院子里。”
她面上带了粉色霞光,双眼泛着秋日湖水的清澈明净,顾北遥被她感染,微微勾了勾唇,“随你,不要着凉就好。”
果然如顾北遥所说,下午雪花纷纷扬扬而下,飘飘洒洒,如羽毛轻舞,又似柳絮飘摇,轻灵洒向人间。施晓然穿越之前见的雪不多,又生在嘈杂城市之中,雪花一落地便被人踩在脚下,汽车一碾便成了一汪污冰渣水,即便是积了一星半点也难见纯洁之美。但这七阳山的雪便多了韵味,落地无声,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纷扬之中。
她未撑伞,在纷飞的雪花中徜徉,六瓣雪花落在衣襟上,薄薄的一片,每个菱角都见得分明,水晶般透明清澈。有些粘在她长长的头发上,墨黑中透着一点白,灵动秀美。
顾北遥慌忙撑了油纸伞罩在她头上,“哪有你这般玩法?不怕生病么?”
“我哪有那么娇弱?你总是以为我没习武就娇弱得一塌糊涂,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女子体质本来就弱,没习过武更容易生病。”
施晓然不理,接了一片雪花,“北遥,你看,是不是很美?”
顾北遥无奈,“回屋里看吧。”
施晓然不挪步,仍是兴致盎然,面上的笑容比雪花更纯美几分。
顾北遥不想扰了她的兴致,道:“回屋先穿件衣服,我带你去处更美的地方。”
“真的?”
“不过不能待太久。”
“好。”
带了厚厚的风雪帽,长长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顾北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头靠在胸前,紧了紧身上大氅将她也盖上,将一把伞插在背后,聚集内力,轻功跳跃,在雪中穿梭。
半柱香功夫,施晓然双脚着地,听得头顶声音:“到了!”
她挣开他的怀抱,只见眼前一汪湖水,水平如镜,幽幽夹着缕缕烟雾,似层层薄纱,环绕的山峰静默黯然,峰峦垂悬于清澈透明的湖水中。远处有烟烟松枝,或浓或淡,近处几株梅花,或红或黄,雪花落入湖面,倏忽没了踪影,天地安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悠悠雪花似穹庐洒下的花瓣,增添几分柔美,几分妩媚。
她想起,抬头问道:“这里你上次带我来过,没想到下雪这么美。”
顾北遥把油伞撑开,“这湖唤做天心湖,是七阳山一景,一年四季风景各不相同,以前下雪时我也常来。”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那湖水更清幽几分,“还记得你说要种很多的桃树吗?就种那片山坡上如何?春日漫山红遍,风吹花瓣入水,点点涟漪,也有意趣。今后我们在湖边搭个小楼长亭,煮茶看景,想来的时候便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是一片宽广的缓坡,杂树横生,倒是野趣横然,施晓然带了梨花般的微笑,“其他的也种下,梅花也要,冬天看起来才美。”
“你既喜欢,我定吩咐人种下。”
雪花悠悠飘下,天地静幽。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两个相拥的人便融入了这山水湖景。
他的声音在施晓然头顶幽幽传来,“大哥昨日跟我提起,再过两天我便要闭关排毒,你要有什么事只管找管事。”
施晓然双手环住他的腰,“我会一直等你出来。”
他知道她会等他,下巴轻蹭着她头顶的白色风帽,“时间有点长,要是想下山出去玩,跟毕涵说一声,他会安排人保护你。”
“多注意身体,莫要生病,若是病了及早行医。”顾北遥絮絮念叨,他总是有很多不放心,一年半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最怕横生枝变。
“我都知道。”
他伸手拂去粘在她身上的雪花,随即把她搂得更紧。
·
大雪落尽,青竹变琼枝,松枝树柏,挂上蓬松的沉甸甸的雪球,那些光杆子的树枝上,也挂上了毛茸茸的银条。偶然摇晃一下树枝,雪花簌簌落下,玉屑飞扬。
从寝殿到院子大门,不过几百步,一盏茶的时间却还没有走完,施晓然时不时伸手弹一下树枝上的积雪,几分欢喜,几分担忧,几分不舍。
大雪催花开,一夜之间,赤金花绽,七阳宫人快马奔腾送上摘星峰,顾南远又唤人来通知了一声,他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多少有些急切。
两人慢慢走在小径,顾北遥眸色清清浅浅,“过几天你也该启程去吴州,多转转也好。我已经让人备好礼,你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好好玩一阵子,过不了多久我就出来了。”
施晓然浅浅笑道,“你自己也多注意,要是身体承受不住就不要继续,现在也很好,也不是非解毒不可。”
顾北遥将她额前一缕发丝拂开,轻道:“我知晓,不用担心。”
到了大门口,他顿了步,“回去吧。我又没走远,还在摘星峰,若有事来找我便是。”
施晓然灼灼看着他,黑发如墨,乌瞳深目,只想刻在心里,念想时翻出来看一看。她不动顾北遥也不愿先走,施晓然倏忽孑然一笑,“我回去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好好解毒,我会等你。”言罢转身,步伐稍快,怕是慢上一拍双足就会生根,天空碧蓝欲滴,宫殿顶的积雪泛着亮晶晶的光,耀得人眼睛发花。
长裙曳地,顾北遥看着她的背影,双眼恰似皓月清澈,微微一笑,直到她穿过转角,身影不见,他才迈步离开。
薛神医的药室院中,顾南远早在此等候,似春日里播种的菜农,带了诸多希望。见他过来,又嘱托道:“不要逞强,慢慢来,时间耗久一点没关系。外面的事我一个人处理得来,还有厉凡、闻翔他们帮忙,施姑娘在七阳宫也断然不会受委屈,你无须挂念。”
顾北遥不知该对大哥说什么,出了一句:“大哥,我出去了一定帮你多分担事务。”
“这些我都应付得来,倒有一事等你出来做。”
顾北遥目带询问。
“等你给我生个侄子,让我乐一乐。”顾南远笑出声。
面上虽是笑容,心中也有担心,连薛神医都没有很大的把握,不过一搏罢了。
兄弟相视,不必多言,顾北遥忽想起还有一事,道:“大哥,派个任务给白九,让他在外面呆着。”
闻言顾南远被呛了一口,笑意更深,“知道了,去吧,有大事我会通知你,薛神医还在里面等你。”
顾北遥道别大哥,向内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