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出事的是贤白。贤白在那个晚上只不过被石头压住而已,回来之后,据说伤也不重,但伤口一直在发炎流脓,竟然越来越严重,“文革”刚结束,在一个静寂的夜晚,他就一命呜呼了。但也有些人为贤白的死因辩解,说贤白那天晚上是救人者用铁棍插进去撬石块的时候戳穿了他的小腿,那铁棍本来是生锈的,于是……
如果说贤白的死属于正常现象,那么庭拐、岩头的死却充满无数的疑问,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是遭到报应了。
六年后,正月十五。村里有每年正月举办迎神活动的传统。所谓“迎神”,就是一些人用轿子抬着神的香炉或佛像在村子里走一圈或走几圈,各个寨子的人家迎送,烧香,放鞭炮,热闹非凡。庭拐、岩头虽是外村人,但离我村也很近,据说他们也观看了那一年正月十五的迎神活动,并且还特地追着只有香炉而没有佛像的那个五显大帝的轿子看。自此,他们两个整天浑浑噩噩,还没有到老年,就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的迹象,又过了两年,他们两个先后去世。
再说我村的明子,他的死却充满着血腥和恐怖。明子后来做木匠,主要帮人家做床、衣柜、箱子之类的东西,而工作地点主要是他所在寨子的公用大厅。为了工作方便,他购置了一个破开木材的机器。在一个下午,寨子里的人们听到机器发出异常的声音,人们立即赶到大厅,看到明子全身血肉模糊。慌张的目击者还没有来得及拔掉机器的电源,而机器竟然因为明子的衣服和肩膀的骨头卡住而彻底停止,可想而知,那场面是多么惨烈,简直是电影《电锯惊魂》的真实上演。明子当场被机器弄死,死时年仅45岁。
生古的下场有点滑稽。生古的老婆是个虔诚的信神者,逢年过节必到庙宇烧香拜佛,但这似乎并不能救赎生古的过错。据他老婆说,生古那天晚上被狂风暴雨袭击之后,得了一种怪病—鼻子呼吸不太顺畅。村民经常见他气喘吁吁的,也不知道这种症状是常见的鼻炎还是肺结核。多年后,在某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我听说他死了。有好事的村民说,生古是死于床笫之事!这事有点隐秘,生古的老婆在后来也没有开“记者招待会”澄清,所以具体情况不明。总之,可以说是病死的吧,只是死得太年轻。
最后说说华狗,他的死也有点蹊跷,他的死竟然跟广州的热门话题之一—泥头车扯上关系。华狗的家人大概在20世纪90年代移居花都狮岭,承包了当地的一个果园,一直混到2003年。那时的他经济状况转好,子女已经长大成人,可以说准备好好安享晚年了。但人算不如天算,据说,临死当天他起得很早,准备步行去镇上的市场买菜。果园嘛,料想道路是比较偏僻的,当时天蒙蒙亮,一辆泥头车过来,转弯,司机劳累驾驶,超速,超载,总之不管什么原因,那天,阎王爷已在生死簿上勾了华狗的名字。华狗遽然离世,来不及跟家人告别,真是个悲剧啊。当时的泥头车彻底侧翻,车上的泥沙全部倾倒出来,把华狗活埋了。司机应该是发现有人的,但他认为人早就给车子碾死了,于是立即下车逃逸。这可苦了华狗的家人,他们到处都找不着华狗。在出事的那条路上,家人来回几次,谁也没有想到华狗竟然被活埋了。两天后,清洁车清理泥土时才发现土堆里面的尸体。后来听家乡人说,好像广州的某个新闻节目曾对华狗的死进行了报道。
如果分开单独讲,这六人的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如果把他们的死放在一起讲,则有点怪异了—他们共同做过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难道这还是一个巧合吗?
再来说说书爱,最后说他,不是因为他最后死(他死于癌症),而是因为他是个特殊的人,从事件的刚开始就特殊。对于这七个人所做的事,我村村民有两种看法:一、书爱当天晚上的肚子痛是装的;二、肚子痛是真的,这是神明要帮助他,先让他肚子痛,然后为了培养“他”。
事发后,书爱的生活一度非常平静,并且在包产到户的年代成为了村主任。对于神的看法,他采取温和的姿态,尊重村民的宗教信仰,偶尔也见他在过年过节拜神时替代他老婆到庙宇烧香。后来村里的党组织发展新成员,他任人唯亲,推荐了自己的儿子—后来大名鼎鼎的神棍曾开。
曾开在尊重当地风俗的同时,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据说他刚结婚分家后,家里要打灶头(修建厨房的炉灶),打灶头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要挑选一个吉日良时的,但他哪管什么“三杀日”还是“土王日”啊,这个真牛。在村民的眼中,他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但曾开认为,自己要起带头作用,别人去信神他不管,反正他是不相信的,这样看来,曾开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还有一次,曾开老婆回了娘家,村民本来都有初一早上和十五早上烧香的习惯。曾开老婆叮嘱他不要忘记烧香,但曾开在十五那天早上就是不烧,他是故意的。曾开老婆因为这事还特地跟他吵了一架,但曾开不以为然。
曾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的开始是某年的元宵节。村里的元宵节比过年还热闹,当天下午请来五华县的木偶戏团来做戏,全村人都集中在村中的一个寨子观看,阵势相当壮观。村里的传统说法是,做戏同时也是做给村里所供奉的几个神看的。演到《出杀》这一节时,全村人都聚精会神地观看,坐在人群中的曾开竟然全身抖动,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两个肩膀不停地往上耸,往下抖,拖鞋也不穿了。更让村民大开眼界的是,他竟然开口宣称:“我是五显华光大帝,今天是吉日,现在是良辰,我要看戏!”
见曾开如此反常,村民沸腾了。后来一个老者(他经常请神)上前质疑:“十几年前,五显大帝的佛像被人毁了,现在,我请法力无边的五显大帝大显威灵,看能否找到失踪的神像?”
显然,老者对于突然装神弄鬼的曾开也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因此对曾开旁敲侧击,试探真假。五显大帝果然显灵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五显大帝附身的曾开烧了一炷香,左手拿着香,右手不停地摆动,身子还不停地抖动着,喃喃自语地说:“炉下弟子跟我走。”顿时,青年人擂鼓鸣锣,兴奋莫名,跟着曾开走。其实,村里的年轻人之所以兴奋,是因为他们将看到乐见的两种结果:一、看曾开如何出尽洋相;二、五显大帝难道真的显灵吗?难道五显大帝挑选曾开为“童基”?
只见曾开赤着脚在前面带路,不管路面上是荆棘,还是沙石,他都浑然不怕。最后,他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止步,然后指了指里面。老者上前,用扁担拨开杂草,然后再用手把几张树皮拿开,神像赫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这就是丢失多年的神像,虽然已经有些残破,但那三只眼睛还是神采奕奕的。见证者个个对曾开刮目相看,全部跪地向佛像行三叩九拜的大礼。老者烧了香纸,请了神,上前把神像小心谨慎地托在双手上,众人继续敲锣打鼓地把佛像迎接到戏台前面。
这时候,如疯似狂的曾开如梦初醒,大惊失色地说:“我怎么会如此?我怎么会如此?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显然此时的曾开不是在演戏。老者对他说:“你已经被伟大的神挑选为‘童基’了。”“童基”?没错,在我村叫“童基”,在其他地方,男的叫“神棍”,女的叫“神婆”。但我觉得神棍和神婆有贬义色彩,而“童基”却包含了对神的无限敬畏之情。
曾开刚开始似乎对这个“工作”不太满意,毕竟这不是他想要的,但被选择为童基之后,有件事情更加巩固了他在村中的地位。
有一次,曾开正在办公,突然,全身抖动起来。原来,据说寨子中有村民正在五显大帝的庙宇中烧香焚纸,请神明办事。这就让人费解了,村民远在庙宇烧香,而曾开却在这边感应到了?更神的还在后头,由于那几天下大雨,原来路上的一个地方由于塌方造成一道裂缝,还没有修复好,村民经过那里只能绕路,但曾开则不同,据目击者称,曾开不由自主地抖动以后,快步如飞,竟然在路的裂缝上一跃而过,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庙宇为这位村民排忧解难!
曾开渐渐地不再逃避,热情地为村民解决了很多难事,比如遇鬼、小孩不乖、家门不幸,等等。他的办事地点从庙宇转到家里,办事对象也从我村发展到乡镇,到后来,其他乡镇的村民也来找他。他在我村叱咤风云近20年。并且因为这个工作的收入还可以,后来他在县城买了房。他得益于我村的神灵,本应该多为我村的村民办事,但让人觉得郁闷的是,他搬到县城后,竟然为社会各界人士办事。看来,神灵以普度众生为己任,没有地域界限。
前几年,空前绝后的神棍曾开在县城去世,并且由于历史变迁,像神棍曾开那样的“辉煌”在我村将永远不复存在,这不知是村民的遗憾还是历史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