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吃过饭,就进浣纱坞去了。
杨家也不是没有别的通房,但大老爷这小半年来,居然只是专宠浣纱坞里的三姐妹。连大太太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底是闽越王的人,怎么好宠成这个样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过饭,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间说话。
西稍间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东稍间,是大太太的卧室,透着亲热与信任。
大太太恐怕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谁会贸然就把一个七岁小孩,当成自己的心腹。
“父亲年纪大了,恐怕有时候,只是想和年轻人呆在一起。”
到了这把年纪,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正因为自己不再年轻,能看着年轻人在周围走动说话,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种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个小机灵。”
随便一个小孩子,哪懂得这么多。
七娘子垂下头,有些拘谨地应和着大太太,微笑了起来。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谈话。
大太太的性子,她还没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变数了。”大太太也没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咦?
世家大族之间,讲的就是一诺千金,两边已经达成了默契,除非杨家想和王家交恶,否则怎么会出尔反尔?
七娘子就抬起头疑惑又关切地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叹了口气,“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点近了!”
七娘子顿时恍然。
虽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对宅门外的事,她都并不太清楚。
但许家姑奶奶和太子的关系,她却从五娘子口中听说过。
大太太再来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像父亲这样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异常。”她附和着大太太的说法,“王家身为世家,作风本该更稳健些,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早就表明了立场。这门婚事不结也罢,否则将来若是牵连到我们杨家,那就是三姐的罪过了。”
大太太唇角微翘。
这孩子倒真有几分难得。
当年初娘子在她这个年纪,还只会为宅门里的小事给大太太出主意,宅门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许是小小年纪,就从走过了宝鸡到苏州的漫漫长路,让她的眼界也比常人开阔吧!才点拨了一句,就想透了个中关节。
她起了几分兴致。
“虽说亲事是暂时不能成了,但总要等王家上门提亲,我们才好意思说回绝的话,不然贸贸然写信去拒绝,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来问大老爷对这门亲事的意思,和真个上门提亲,到底还是两码事。
大太太说的上门提亲,是请了官媒进二门,大媒在外院,带了四色礼物上门提亲。
一般像王、杨这样的人家,总是在正式提亲之前,就摸准了对方的意思。谁也没那么大的脸,贸贸然就拎起礼物上门来。
不过,亲事在官媒上门之前,有些变数,也是很自然的事。谁知道王家问了大老爷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会上门来。如果他们改了主意,杨家又去信解释,反而会沦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门,再说回绝的话了。
“王家虽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毕竟是福建的名门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这样下他们的脸面,难免王家会对我们心怀怨恨。”
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就算是大老爷总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爷。这样根深蒂固的世家,在政治风波中或许会元气大伤,但总不会转眼覆灭。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线见面的余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说四姨娘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无忌惮地抱怨了起来。“祸是她闯的,烂摊子却是我来收拾!”
七娘子心中却是在思忖着,大太太到底有没有预设好的应对方案。
大户人家说亲,礼节又多,变数又大,一门亲事有变,虽然不说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按理说来,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风,给王家太太写一封信,这事说不定也就作罢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说自己在京里也给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难道王家还上赶着要问是哪户?
这样一来,再拖个一两年,真个给三娘子找一户京里的人家,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单纯,也能想到这个连消带打,把三娘子的亲事重新握进手心的办法吧?
她当然也可以走这条思路,不过这样,大太太只会觉得她聪明,却并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现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亲。”她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大太太,“四姨娘当时既然能蛊惑得了父亲,现在要她来收拾后续,倒也不能说是有错吧?”
大太太有些惊讶,“这可不是姨娘该做的事!”
四姨娘当时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却不可能在这时候还让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弯了弯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无非是三娘子有一门好的归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来,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对。
“还有什么事,比亲自想办法回了这门亲,更能让她心痛?”
这个主意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四姨娘,说不上稳妥大气。
大太太心底却一下舒坦开来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搅风搅雨,图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说到个妥当的人家里去?
就偏要让她亲手搅碎这门亲事!
区区一个姨娘,也想和当家主母斗?
多的是办法折腾你。
大太太唇边含笑。
“胡闹。”嘴上却笑吟吟地嗔了一句,“这样的事,哪里是四姨娘一个姨娘能办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这次测试里,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为大太太出谋划策之前,已经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诤谏这路子,一点都不适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稳妥的办法,只可惜,她现在还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几年了!
大太太就又问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谁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脑子单纯了点,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但是要拿捏她这个庶女,还是很容易的。
这一问,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将来的荣华富贵,和九哥息息相关。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处,还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带祈盼的眼神。
“这话关系重大,我不敢说……”她欲言又止。“不过……”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大太太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真心的亲近。
七娘子就徐徐谈起了小雪的举动。
“……这丫鬟能进九哥屋里服侍,按理说来,也应该是个机灵人。”她眉间带了隐忧,“只是在那样敏感的时刻,还端了一盘吃的进了九哥屋里。”
小雪吃了那盘来历不明的美食,没有过多久,净房就出现了一口黑血。
怎么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难掩震惊,沉思不语。
“不过,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买通的话……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当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时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进了杨府当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做一门普通的亲事,怎么说,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为人作妾,实在是太艰辛的一条路!
“母亲。”她恳切地低唤。
大太太回过神来。
“……九哥渐渐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丝忧心。“长年累月地住在东次间,也不是个事。”
两三年内,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点了点头,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身边的人,就必须是千锤百炼过的稳妥。
“所以小七想着,向母亲求一个屋里的大丫环,放在他身边服侍……”七娘子仰起脸,脸上写满了恳求。
大太太心中一动。
看来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对她的意义。
整个杨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够设身处地地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叹了口气,难得地说了真话。
“傻丫头,小雪和处暑,难道不是我屋里拨过去的吗?”
连小雪和处暑都有了嫌疑,还有谁是能够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转,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没有什么干妈、干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爱。
又跟在大太太身边,经历了风风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几个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这样身家清白,又能绝对信任的大丫环,大太太身边也只有立春一个而已。给了九哥,大太太身边倒少了个帮手。
再说,她都早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现游移。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裙边的流苏。
大太太就随口转了话题,“到正院也几个月了,怎么身上还没有多少首饰?”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银珠花和一对翡翠手镯,什么约指、禁步、玉佩,都没见七娘子戴过。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里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请银楼的人上门。回头,我让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应付着,等客人走了,再给你们姐妹打首饰。”
这就是这次测试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告辞,又关切地,“母亲连日辛劳,这几日重阳佳节,难免又要陪三姨出门应酬,务必要保重身体。”
关心的话,谁都爱听。
大太太就露了笑,“还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里会说这么中听的话。”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确都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
七娘子却微微一愣。
看来大太太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她也没有多说,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脸色,又深沉下来。
她靠在蜀锦连绵彩纹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过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库房找药妈妈,把我年轻时的那些首饰搜罗两匣子过来。”
立春清脆地应了一声,又问,“是要赏下人,还是——”
“七娘子来了正院几个月了,手里还是我当时赏白露的一对镯子。”大太太皱起眉。“这怎么成……有时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该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给她找首饰。”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责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办事不经心,给太太添麻烦了。”
转身出去,没有多久,捧了两大匣子首饰进来。
“我眼浅,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在匣子里翻检着年轻时佩戴的名贵首饰。
“七娘子这几个月和九哥处得怎么样?”
立春心头一紧,字斟句酌地回答,“两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虽然东西屋住着,但平时话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脸上是盈盈的笑意,喜庆又有些娇媚。
身子摆动间,无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这些送到七娘子屋里吧!”她挑了满满的一匣子首饰,“再挑一些,给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来的首饰。
簪环是娇贵的东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过,都是随手丢进匣子里,现在却要一样一样,拿绸缎套子套好了,才能码进匣子里。
“这几个月,你在西偏院住着,可有觉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着立春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转身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从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么都觉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细看着,倒座南房被占了几间,西偏院地方有些狭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为她说了话。
什么时候立春和七娘子这样亲近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发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边服侍的这几年,她还会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与小气?
自己是大太太身边的人,对小姐们,本来不应该有自己的喜恶,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们结交……
她回过身,又拿起了绸套子,手却有些发抖,送了几下,才将金钗送进了绸中。
“不瞒您说。”语调却极轻快,“这几个月住在一个院子里,奴婢倒觉得,七娘子性情稳重,遇事肯为人着想,虽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讨人喜欢!”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松。
两个人友好,有很多种情况。
可能是互相欣赏,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换。
不过,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里会明面上说七娘子的好话?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点都不一样。”她点了点头。“这些送到五姐那里去吧!”
又想起来问立春,“宝庆银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货来了?”
宝庆银是江南数得上名号的银楼,大太太一向喜欢他们家的首饰。
“昨日遣人去问,还有少许没有造好,大约十月前总可以送来了。”立春笑着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门了。”
立春和大太太说了些闲话,陪着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着匣子,先去东偏院送了首饰,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来常往,已是熟门熟路,掀帘子进了里屋,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说话的声音。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