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当然一向是要盛装打扮,按时节带点土产,不好空手上门。七娘子昨晚就吩咐立夏,让她传话出去,由自己的那几间脂粉铺子物色了些上好的南货,又挑了些许凤佳西北的朋友们送来的风腊牛羊肉等,进乐山居、清平苑请过了安,许凤佳已经为她安排了贴身小厮相随,安排套好了车,她便带着上元、中元两个大丫环回了杨家——这两个大丫环都有亲戚在杨家司职,有回娘家的机会,她都尽量安排她们跟随。
虽说大老爷说过,等九哥夫妻俩成亲,就带着大太太搬回御赐的宅子里住,把文庙附近的那套大宅留给九哥小夫妻。但如今权瑞云过门也大半年了,两老却还不见动静,这话也自然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七娘子进了门直奔正院,大太太和权瑞云正在屋内喝茶,见到七娘子,自然喜悦。
三人见了礼,权瑞云就起身告辞,“今天姐姐回来,本来应该作陪,不过家下还有些杂事……”
看她口气,杨家上下的家务,是已经交到了权瑞云手上,七娘子笑着点头道,“你忙!”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吩咐权瑞云,“难得小七回来了,你和曹嫂子说,从前七娘子爱吃的菜多做几样。”
权瑞云自然没有二话,又和大太太行了礼,便垂首退出了屋子,行动之间那股权家人特有的风雅虽然没有消散,但这一次相见,这位少妇脸上到底是多了几分精明。
七娘子上回来访,心里毕竟有事,权瑞云娘家又有事来接,就没能和她见面,她望了弟媳妇背影一眼,笑着对大太太道,“瑞云虽然年纪比九哥大了些,但两个人看着,倒挺相配的。”
大太太脸上慈和的笑,就慢慢消散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轻声叹,“今年都上二十岁了……过门半年,肚子还没有一点消息!”
话中的不满,不言而喻。
七娘子一下就不说话了,垂下头喝起了新茶。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半天才回过味来:七娘子的肚子,也还没有消息呢。
她不禁有些失措,闪了七娘子一眼,才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问,“寿哥、福哥怎么没有带着一道过来?”
“眼下是仲夏了,一路过来太热。”七娘子也无心和大太太置气,她转开了话题。“等秋天的时候,再让孩子过来看您。”
两个人又说了些福哥、寿哥的闲话,七娘子才告诉大太太,“这次回来,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帮忙的。”
大太太本来就后悔刚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经得罪了她,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心里倒宁静下来,她急切地道,“你说,你说。”
“今年秋收前,我们六房终于要接手家务了。”七娘子叹了口气,“这几年又是五嫂管家……我们接手的时候,总是要把账盘一盘的。想借娘的关系,在江南雇两个账房过来。”
大太太一下就精神大振,憔悴的脸上,也多了些光辉。
她细细地问了七娘子接手家务的前因后果,也不由得夸她,“到底是我们小七,就算是最严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来。”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账房呢,京里也有,要是依着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写信回去,让李太太来办这件事,不过这几年,我们两家之间……”
她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已经了然:李大人这几年心里,只怕还是有气的。自从大老爷高升,他满以为江南总督的位置,名正言顺就是他来升等,不想总督位虚悬几年也无人替补,李大人的江苏布政使,任期却是快到了。这时候再用这样的小事去麻烦人家,只怕他也不会上心地办。
再说,大太太毕竟是闺中妇人,交际面窄小,这件事,还是要托大老爷去办。
她叹了一口气。
自从自己出嫁,大半年时间没和大老爷见面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否认,她是有意回避大老爷:对这个精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难言的厌恶,却又无能为力。再怎么样,他毕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父亲。
“父亲今儿应该也没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脸的茫然,却是叫了立冬去打听,半日才得了回报。“老爷今日休沐,还没有起身,已经回禀进去,说是七娘子回来了。想必一会儿就请您出去相见。”
只看大太太的这一番举动,就知道两老之间的关系,是越发疏远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又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太太,并且回说了六娘子的境况,“一切都好,和娘娘处得也很和睦。只是皇上一心记挂国事,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用心,宫中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顿时发出了一两声冷笑。
“是啊,记挂国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问七姨娘好么?”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面前,说话是从来都不过大脑的。如今双方身份转换,她不再是那个事事要听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时间却很难在心理上转过弯来,几句话都说得有点难听。
“问了。”她垂下眼,不咸不淡地答了两个字,便没有再说话。
七娘子的态度,是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的。
大太太心里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从前在自己跟前的时候,就是自己无意间说错了几句话,七娘子也从来不会往心里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还要光风霁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给自己摆脸色了,说起孕事就是一脸的难看,自己刚才无心村了封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脸来,有了生气的样子——她可是记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论起来,和封家又有什么关系?想当年,还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说几句话,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却又沉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两个外孙年纪还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经不睦,身体又不好,不靠这个继母,还靠谁去?
真惹恼了她,以七娘子的性子,默不做声,就是两三年不让小外孙们过杨家来看她,她又能怎么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太太张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绵软了很多。
“你难得回来,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吃过午饭和你父亲说说话,等九哥午睡起来,两姐弟再谈谈天,吃过晚饭,让九哥送你回许家去。”
要是在从前,大太太哪里会主动让九哥和亲姐姐亲近?
七娘子也不为己甚,她笑了。“还是娘疼我。”
屋内的气氛又暖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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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果然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才派台妈妈来,把七娘子接到了小书房。
新宅子空间大,大老爷迫不及待,又像当年在百芳园里一样,给自己在一片松林里布置了一个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进屋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炕上,垂头喝茶。
一两年没见,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见老不少,鬓边有了白发不说,就是脸上,也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息,精气神是眼看着衰弱了下去。
“小七来了。”看到七娘子过来,大老爷就笑着招呼。“爹就不起来了——昨晚睡得迟,今早也起得迟,倒让女儿笑话了。”
大老爷真是世情看破,父女俩的关系在前一两年尴尬到了那个地步,如今出嫁后再次见面,他就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得春风拂面……这份城府,他不当阁老,谁当?
七娘子在炕边坐下,也没有和大老爷寒暄,她直接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老爷。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语气淡淡的,“虽说父亲或许在别的渠道,也已经收到了消息,但我们做女儿的,也要亲自来说一声,才是正理。”
大老爷却没有计较七娘子话中的讽刺,早已经紧皱双眉,思忖了起来,眼神中闪过无数思量,好半日,才沉吟着问七娘子,“你说你表哥……”
他闪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亢奋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对。
没想到许太妃的消息,在这时候居然还算独家,看大老爷的意思,是一点都不知道个中的内情。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头上,想要让她走封锦的路子,为大老爷问一问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