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怔怔地看着许凤佳。
她脑中一下就响起了五少夫人的话。
“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大少爷虽然已经生育了三个儿子,但他本人只是捐了个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时只在家务中打转,对军事一点都不了解。
许凤佳如果在此时此刻身亡,受益者只可能是四少爷和五少爷。
两个人的确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爷在边关据说干得有声有色,五少爷在侍卫行伍里的人缘一向也不错。
会是谁想要趁乱干掉许凤佳呢?
“是谁在背后捣鬼,一时半会也是查不出来的。”许凤佳嘴角就带了冷嘲。“谁做了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我是断断不可能走开几年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家后院都起了火……还怎么能把国事办好?”
看来,他正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平国公。
七娘子不禁从心底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京城主母,实在是太难当了。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步步为营的斗心机……百芳园里的那点儿心思,比起来,根本就是小打小闹。
女眷里高手如云,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男丁却也不省心。
“你心里有什么猜测没有?”不期然,她就压低了声音。
现在不是和许凤佳闹别扭的时候了!人命当前,总要先携手平了内宅再说,自己人先闹起来,只能给别人可乘之机。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许凤佳为什么这次回京态度骤改:他只会比自己更清楚这个道理。
“我能有什么猜测。”许凤佳摊了摊手,面上一片冷嘲。“四哥、五哥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们年纪差的大,从小到大,相处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北,此后南征北战,一年能在京城住上两三个月都很难得了。别说内宅,就是外宅,我也一点都不熟悉。”
少年将军当然是风光无限,但要放弃的东西,却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都没有说话。
半天,七娘子才轻轻地开口。
“事有轻重缓急,我看,还是先把皇上这关过了吧。等你将南洋的差事推托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家里的事!”
许凤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里家外,烦心事多如牛毛,亏得她的语气还是这样清脆静谧,就像是盛夏里的一道山泉,叮咚间带了清凉。
“好。”他吁出一口恶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就依你说的办。”
屋外已是亮起了灯火,远远的,几个婆子正挑着灯笼走动,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镶金自鸣钟,便催促许凤佳,“别的事,吃完饭再说,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许凤佳似乎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一对儿子,忙站起身,却又有些不知所措,扎煞着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唇,站着没动,反而道,“你不一道过来?”
七娘子半下午已经去探望过四郎、五郎,本来不想过去,可看着许凤佳那无措的样子,心里倒是一软。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领着许凤佳出了西三间,向他介绍,“东翼住的人不多,就是两个养娘带着四郎、五郎住在里头,还有几个丫鬟轮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没有让锁,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再有就是东次间……”
一路给许凤佳当着导游,又将他带进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东次间。
这里曾经是五娘子的卧室,占地当然阔大,此时被当作育婴室布置,就像个小小的幼儿园一样,被七娘子布置出了起居、洗漱与玩耍的几个区域,地上铺了厚厚的棉毯,进去出来都要换鞋。一应家具尖角上都包了棉垫,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声响亮得很,两个养娘并谷雨春分都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鼓掌为两个孩子加油,屋内的气氛自然温馨。
见到生人来了,两个孩子的反应就不一样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养娘膝边,抱着中年妇人的膝盖,拿眼睛瞟着许凤佳,看着有几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却一点都不认生,笑嘻嘻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着弯腰抱起五郎,又冲四郎招了招手,介绍道,“叫爹呀。”
两个孩子却都很不给许凤佳面子,四郎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养娘,嗫嚅着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五郎呢,一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许凤佳,却也没有一点叫爹的意思。
许凤佳面上就浮上了少见的尴尬,在炕边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脑门子——四郎脖子一缩,却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来的吧?”七娘子只好打破僵局,主动圆场。又给两个养娘使了眼色:当着许凤佳的面,这两个中年妇人乖得和猫一样,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就出了屋子。“我怀里的是五郎,你抱着的是四郎。”
“唔唔。”许凤佳就胡乱地应了一声,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脸颊,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两个孩子木无反应,的确,在他们的生命中,父亲根本并不占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给谷雨、春分使了几个眼色,由她们上前哄着两个小祖宗认爹,闹腾了半晌,才让两个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只是随口发了个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七娘子顺势就刺许凤佳,“孩子总是要在身边带大才和你亲……”
她将五郎放到地上,让他和四郎上一边玩耍,不过两个孩子此时已经对许凤佳燃起兴趣,五郎拉着四郎,蹒跚着走到许凤佳身边,一边笑,一边要许凤佳的抱。
许凤佳看着这一对娇儿,面上到底是透出了一丝怅惘,他叹了一口气,弯下身抱起两个孩子,又随手拿了两三样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轻声道。
“亲不亲,也都是我儿子……严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几年,记事后,就不能疼了。”
七娘子颇为不以为然,想要说什么,又笑着咽下了。她陪坐了一会,见四郎一边揉眼睛一边往自己怀里爬,就将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么?”
四郎挥着手,口齿不清地嚷道,“饭……”
七娘子这才发觉,已经是晚饭时分。
大秦的贵族家庭,当然不可能和后世一样,一家人不分年纪都坐在一起吃饭。四郎、五郎自有养娘并丫鬟们带着吃饭,许凤佳又坐了坐,就起身同七娘子一起回了西次间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但两人间曾有的剑拔弩张,却也终于消失不见。七娘子僵直的脊背,也可以慢慢地松了下来。
或者是因为三个月前,许凤佳公事不顺,心情也正处在低谷,对自己的态度自然就严苛得多。或者是因为这三个月间,他又经历了许多,此时的许凤佳虽然深沉,但已经不再无时无刻将他的索求形诸于外,令七娘子紧张不已。
吃过饭,两个人又换了新茶,在炕前对坐。
七娘子一向喜欢看书,京师这样的首善之地,自然也有无数的散文传奇给她看了解闷。她看了半卷《金玉儿女传》新刊发的一辑,抬眸看了看许凤佳。
许凤佳却是已经靠到了炕边,左手撑着身子,右手支了一本装订好的墨卷,几缕额发又溜到了眼前,让他时不时伸手一捋——他正看邸报,
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了一本厚厚的邸报,七娘子瞥了一眼,发觉这一本都是这两个月的邸报,已经按日期装订好了,许凤佳显然已经看了一部分,现在已经开始研读九月下旬的朝廷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