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夫人性子贞静,一路上都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伴着七娘子进了小萃锦西南面的清平苑,许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早已笑着迎出了院子,将七娘子并两个妈妈迎进了堂屋。
“您来得不巧了,夫人刚喝过药睡下。”老妈妈笑盈盈的给七娘子并大少夫人上了茶,又垂手站在一边回话。
七娘子就瞥了老妈妈一眼,又扫视室内一圈。
青砖地光可鉴人,四壁的多宝阁上满满当当地放了富贵玩意,论名贵,与倪太夫人屋内的陈设比,是分毫不差。老妈妈身为仆妇,穿的却是寻常官宦人家难得一见的贡缎……
看来,许夫人虽然多病,但到底还没有丧失实权。
大少夫人端茶喝了一口,难得地开了腔——还是掩不去的山西味儿,“母亲昨晚睡得不好?今早过来请安的时候,就说还在睡着,怎么……”
老妈妈也就跟着叹了口气,“也就是大少夫人有心了,昨晚夫人又走了困,到今早才将就睡下,起得却也就迟了。”
又向七娘子致歉,“倒是叫七娘子白跑了一趟,哎呀呀,真是大姑娘了,那年在苏州的时候,才一点点大……”
和七娘子客气了一番,又说了几句闲话,大少夫人才起身告辞,“就不多打扰母亲了,我带着亲家妹妹见六弟媳去。”
提到五娘子,她用的称呼就是六弟媳了。
老妈妈对大少夫人也很和气,并不因为她的山西口音而有所轻视,她笑眯眯地把大少夫人和七娘子送出了清平苑,看着两人远去了,才回身进了清平苑。
往清平苑没能遇到许夫人,使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安,许夫人这病,好像是五六年前才发作的,却是才发作就病势沉重,听五娘子的意思,只是她过门的这一年里,许夫人就有几次差一点撒手人寰。
身体差到这个地步,当然不可能在把持家务了,五娘子是世子夫人,按理,过门满了一年也就应该执掌家务,却不想头一年就有了身孕。家务,像是又回到了倪太夫人手上……
算了,这种事,一会儿问五娘子是最清楚的了。七娘子微微摆了摆头,和大少夫人搭话,“怎么五姐并没有住在小萃锦里?还当家下的女眷,都住在后花园呢。”
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实小萃锦按例不过是赏玩风景之处,我们也都不住在里头,平时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随意给七娘子介绍了几句,又闭口不言。
平国公府的气氛,实在要比杨家更压抑得多了。
两人徐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锦,从正院耳房边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转折,便看到了一进五间雕梁画栋的堂屋坐落在当院里,屋檐上七对望兽姿态各异,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悬,落款一并宝印居然还烫了金——是当今天子手笔。大少夫人身边带着的几个丫鬟快步前行通禀,未几,五娘子便捧着肚子,亲自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大嫂,七妹!”她笑着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见啦!”
五娘子富态了少许,脸圆了些,神态却没有多少变化,仍然是骄纵中带着些任性,眉宇间,却又闪烁着一点天真。
见到七娘子,她的笑里就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顾得大少夫人,抢上来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里拉。“可算是见着娘家人了,杨棋,我告诉你,别看在家的时候我有时候烦你,这一年多来,倒是挺想你的!”
还是这样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笑出声来,她略带歉意地扫了大少夫人一眼,轻声数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声……”
大少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捉狭,“我知道六弟妹见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顾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儿今早就有些闹肚子,我和亲家妹妹告个罪,先回院子看看,一会再过来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着并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牵手回堂屋说话。五娘子扯着七娘子的手介绍,“东翼是世子爷的地方,从去年到现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烟的,我平时起居都在西翼。来来来,我带你看看。”
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檐较为低矮,便于保温,青砖地暖融融的,从脚底往上冒热气:这是盘了地暖。堂屋里没设多宝阁,几样名贵的摆设,随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着,倒是现出了漫不经心的富贵。从堂屋进去,就是一溜长廊,两侧都开了门,单单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间五间屋子,五娘子拉着七娘子直进了靠外墙的西里间:很显然,这是她平时会客的地儿,小炕桌上已经摆好了几色茶点。谷雨与春分正忙着斟茶,见七娘子进来了,都笑着招呼,“七娘子来了,我们姑娘一早上就惦记着给您预备好吃的!听说您今儿来做客,昨晚都没有睡好!一早就起来收拾屋子,就盼着您来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声,扶着腰在炕边坐了,又和梁妈妈、台妈妈寒暄,“两位妈妈,多久没见了!”
台妈妈还好,梁妈妈已是满脸的泪,“一年多没见姑娘,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她看着五娘子长大,情分与众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寻常奴仆相待,笑着拍了拍梁妈妈的手,“相见是喜事,您哭什么——春分,带台妈妈到外头吃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让七娘子吃茶点,“一会乐山居那边吃饭,是肯定吃不了什么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气冷,又饿着了,回去就生病。”
七娘子不禁笑,“嗳哟,五姐出嫁了,倒是体贴起来!”她细细地打量着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听话不听话?”
五娘子随意摆了摆手,“不过一块肉,有什么听话不听话的,倒是大得厉害!产婆说,虽才六个月,却有别人临盆时那么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兴致明显就低落下来,倒是对家里的情况很关心,一叠声追问,“家里都好吧?听说九哥没有跟着上京——怎么回事?爹娘的身体还好?”
七娘子就和梁妈妈一道备细告诉五娘子,九哥是为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赶考,就不进京折腾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错,大太太还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爷一年多来添了短觉的毛病,但吃着药,也不觉得什么……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头,又有了几分趾高气昂的意思,“哼,这世事还真是难料,就是今年四月,谁知道爹能登阁拜相?白叫许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们真该看看他们的脸色,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么,调令一下,谁见我都换了张脸——京城人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梁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话,也不适合在信里说出来,尤其是出嫁的女儿,往娘家是素来有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五娘子嫁到许家后,来信唯平安二字而已,无非有时候再说几句许家的琐事,对于自己在夫家的境况,却是只字不提。
大太太最担心的,也无非就是五娘子在许家是不是吃了苦头。会把七娘子派出来做客,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亲眼看看五娘子的境况。
七娘子就低声问,“那你在许家……过得开心不开心?”
五娘子低了头不说话,半天才笑,“特地为你预备的茶点——你吃呀!”
七娘子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
早就知道许家不是浅宅,新媳妇进门受气,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风口浪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门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虽然富贵已极,但私底下的龃龉纷争,是绝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