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暗合,前路叵测。他一骑绝尘而来,根本等不得身后的人跟上来——他那样急,那样不顾一切地朝这里赶来,为的究竟是什么?
若是从前,清笛也许会相信,能让那少年如此不顾一切的,是她的安危;
可是这一刻,她如何还能保有这份自信?!
他也许是为大功而来,他也许是为宣布喜讯而来!这里有他想要的成就与战果,从这里他便可一手掌握权势的煊赫!
霸州曾被契丹朝廷上下视为新兵。契丹先帝驾崩时,最后的遗言是要夺取霸州。今日却被那少年做到——那么论功行赏,这少年将获得无上的荣耀!
他岂会,还是为她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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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笛,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耶律玄舜唇边噙笑,冷冷凝注城墙之上的清笛。
那个小女子真是彪悍,虽然生就汉家女儿的柔软与娇羞,可是她冷硬起来却如剑芒出鞘!
可是此时她却完了——纵然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可是耶律玄舜知道,她的内心早已化作了千万碎片!
那个玉瓷一般的人儿,啧啧,倒真舍不得看她伤心若斯——可是谁让她方才竟然胆敢暗助小六?那她就——该死!
耶律玄舜的嗓音柔软下来,此时仿佛并不是在说一件残酷至极的事,反而如同恋人之间的喁喁耳语。甜蜜而又低缓,一字一句,诉说清晰:
“三年前,我契丹上下都奈何不得袁承道,我们将袁承道视为最大敌人……那时候有个人出了个主意,说唯一能战胜宋人的只能是宋人自己的弱点。”
“于是那个人设计,与身为朝廷权贵、却与袁承道为死敌的张昌兴合作,一举扳倒了袁承道,毁了他一世清誉,更让他家破人亡,自己也被活生生凌迟处死在万人眼前……”
“无人敢想象,三年前设计除掉我契丹最大仇敌的人,当时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那孩子从此立下无人能及的功劳,被契丹人众口传颂——这个人就是那最富盛名的六皇子,耶律雪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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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照亮暗夜,青衫身影划破长风!清笛呆呆地望着那少年纵马而来,一路冲开阻挡,单人匹马直奔城下!
他来了,朝着她的方向。
一路不顾险阻,一刻都不肯停歇。
只是,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的蹄声未到,耶律玄舜的语声已是完结落幕!
想了整整三年,一个一个将杀父仇人全都铭刻在脑海之中;反反复复思量过,究竟是哪个契丹人当年设下毒计,勾结了张阁老——却无论如何想,都绝无法想到,那个人竟然就是他!
杀父仇人,竟然就是她以性命回护、以身心托付的那个少年!
年十一,便立下伟绩丰功?哈,哈哈……他功劳簿上那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原来是蘸着爹爹的鲜血写就!
她袁氏一门的惨案,她今生被没入青楼、永生永世不得脱身的命运,原来全部都是拜他所赐!
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悲伤到绝望,却不知,前头的那些不过是和缓的序曲;直到此时,那最让她绝望的一幕才刚刚到来!
此时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她奔来,她却只觉他的蹄声一步一步地,踏碎了她的心、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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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契丹人,她当日都可抛开民族之见救下他;那么,就算她会犹豫,也许会在未来的一天,终究能放下心灵的包袱,承认对他的情。
如果,他只是契丹的皇子,她却也已将身子托付……就算当时有暖情的药物作祟,可是她为媚心计所受的训练早已强韧了她的心,所以当时如果真的自己不愿,那她就算用钗子扎不死对方,总能将钗子刺进自己的颈子!——那些欢愉敲碎了她的伪装,那一刻她知道她是愿意!
可是,现在的一切如果都不可能再成立——无论他对她何等真情,无论她对他早已情根暗生,可是他竟然就是那个害死爹爹的罪魁祸首,她如何还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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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终于驰马城下,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子已然暴露在墙上官兵的强弩之下。他只抬头,眼睛只看见清笛。他伸开手臂望她,“怜儿,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你会接住我?”清笛以为再看见他、再听见他说话,一定会发疯;可是现实却并非那般。她非但没有一丝狂乱,甚至很冷静,甚或于——唇角竟然缓缓漾开笑意,“六皇子,你这又是何必?我方才已经背叛了你,到了二皇子身边呢。怎么,这么须臾的工夫,你便忘了?”
“原来你们契丹人彪悍若斯,两度吐血,竟然可以全然无视!”
原来真的哀大莫过于心死……她此时活着,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
心既死了,便再感觉不到愤怒与悲痛。她现在只想笑,只想痛快地大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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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是为我!”
少年于城下碧瞳湛蓝如雨后晴空,“你只为逼二哥说出实情,你只为有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是我的谋划……”
“怜儿,你总归是这样,嘴上说着最硬的话,可是每当我遇见危困,你都会第一时间站在我身边。”
少年在火光里熠熠轻笑,“大周的皇帝已立,他已颁布了诏令,毁去你贱籍。怜儿,你再不必担心生生世世沦身青楼的苦楚。”少年伸开手臂,宛如大鹏展翅,风华闪耀:
“跳下来。怜儿,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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