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天下皆欢
一路北行,一路风雪。
玄宸生怕清笛不能适应塞北气候,总是千万小心。清笛却总是笑,虚软了身子却笑靥如花,“我又怎会受不得这塞北白雪?它们,原本便是你。”
清笛索性还让玄宸挑起车帘来,遥望那扑簌簌沿着车门落下的绒羽白雪,伸手去接,“我早知道,这塞北天地,最凌冽寒冷的是雪;可是最温柔飘逸的,亦是雪呢。”
转首望他,嫣然而笑。可是他眼底,已然全是泪光。
不管这真正斫在身上的,是冬雪的寒冷与凛冽;可是在她眼里,永远只去看雪花的温柔与飘逸。
生命行到此处,她已经再无惧怕。
只感谢上天,能让她多活这一天,便让她还能有机会,帮他多抵挡一些灾厄。
于她自己,早已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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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行入契丹国境,直入上京。一路上已经是年气火热。
虽然是契丹境内,因为百姓大多还是汉人,所以民俗早已被汉俗所影响,城池处处都是过年的景象。
新年元日,皇帝要率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祭天,所以皇帝也会从冬捺钵驻地广平淀回归上京。清笛与玄宸便没回广平淀,而是直接回到上京。
“过年了。”清笛转头望玄宸笑,“雪,可有压岁钱给我?”
玄宸深深吸气,将自己的手搁进清笛掌心,“我。”
若能压住她的命数,若能留住她,他愿用他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好。”清笛一笑仰首,深深凝望他碧翠双眸,“你是我一个人的雪,你又将你自己当做了我的压岁钱——我便要你发誓,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好好珍爱你自己。因为你是我的,你便要遵我心愿。”
清笛说着,妙目轻转,目光掠过车外一城的喜气,“都说新年许愿,你这压岁钱,总归不会让我愿望成空吧?”
那一刻天地欢腾,她也尽笑着,可是玄宸却险些堕下泪来。
却只能拼尽所有气力向她微笑,“好。只要是你说的,我无不应允。”
清笛再深深凝望玄宸一眼,便将他轻轻推出车外。
回到契丹上京,她依旧还是连城公主,是他的庶母;而他依旧是六皇子玄宸,如今已是月牙儿郡主的夫君。岂可,再同乘一车?
远远地,通往皇城的朱雀大街上传来马蹄嘚嘚。少顷便已到了车外。有武人洪亮嗓音禀告,“微臣奉旨前来迎接连城公主、六皇子归来!”
清笛一笑合上眼睛。
霸州那一场梦,无论美好抑或残酷,都已应该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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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与连城公主回归上京的消息,也早就传入皇后与二皇子耳中。凤仪殿里,皇后与二皇子相对而坐,两人眼里都露出狼一般的决绝之色。
六皇子与连城公主从北周归来。北周发生的事情也早已传来,朝野振奋,怕这又是玄宸大功一件!
六皇子回到上京的日子,又是这样巧——挟功而归,正逢新年祭天大典之时!
皇帝正好可依天意、顺民心,册封六皇子为太子!
“母后,莫再犹豫了!”二皇子狠狠出声。
皇后萧贵哥闭上眼睛。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誓死要维护自己儿子的母亲,她此时果然已经不能再犹豫;可是她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一个女人啊……
她也有过自己的少女时代,也有过远远眺望过那丰神俊逸的少年的过往。她喜欢看他策马雪原,弓马矫健;她喜欢看他在星光下吹响筚篥,声动月光。
她喜欢看他少年帝王独掌天下,挥手之间数万铁骑直下野狐岭;她喜欢听见一件件捷报传来时,群臣万邦对他的称颂……
那时她是幸福的。因为他是她的夫君,是她一手辅佐的男子;而她也是唯一有资格与他并列朝堂的女人。不管他后宫有多少美人,但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正妻只有一个!
他是那些女人的帝王,却不是她们的夫君!她们都没有资格唤他夫君!
可是当那个狼女出现,一切便都变了。
他不再是她爱慕的少年,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他所有的目光,他全部的爱,全都留给了那个狼女,全部!
从此,她只是他的皇后,只是他儿子的母亲!
他望向她的目光,再无了一丝感情;到后来,甚至越来越多的防备。
只因她是萧氏女,只因她们萧氏族是契丹国足以与皇族匹敌的后族!——他为了他的天下,为了他的狼女,为了他唯一真心疼爱的六皇子,而开始嫌恶她、防备她!
也许在他心里,巴不得她早死吧?
只要她死了,他的一切心愿便都能达成。
他会将她的后位留给他的狼女;她的儿子失去依仗,就自然再也斗不过那狼女的儿子!
当明白了他心意的那天,他其实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心里。是她亲手在心里,埋葬了他!
萧贵哥起身,走到自己的妆台前。背身挡住儿子的视线,从一个有了些年头的漆盒里,取出一段马鞭。
那是她少女时代的马鞭。那一年的“姑娘追”,她策马扬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当时身为皇子的他的背上——没人敢鞭打皇子,她却敢了!
她用“姑娘追”的规矩,用那几乎不要命的鞭子声,向所有人表明了她的心迹:她萧贵哥选定的,是这个男人!
太子的选定,皇族必然要考虑后族的意见;她那一鞭子抽下去便决定了耶律真元的皇位。
可是那一天她的鞭子可能实在抽得太重,抑或是他的手劲太大,她的鞭子竟然硬生生断裂在她和他手掌之间——或许那一刻一切都已注定,她与他的情缘不能到头。
萧贵哥伸手取出妆奁里断裂的金丝缠绕的牛皮马鞭,握在掌心,良久。终于扬手投掷于地,“……既已是残余之身,我还要它何用!”
二皇子阴冷一笑,已是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起身施礼,“母后,儿子这便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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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天下皆欢。
清笛的心却难安。枯坐妆台,静望菱花,心中如急云流过。
“皇上万安。”清笛思绪飞远,耳边却听得翡烟问安。
清笛激灵灵一下子回神,转头去看,皇帝已经是走到了她的身后,正从菱花镜里端详她的神色。
清笛急忙起身跪倒,“皇上怎么来了?今晚是除夕,明早是祭天大典,皇上必是沐浴斋戒的。妾身以为皇上会留在宫帐里。”
皇帝却一笑摇头,“朕已将一切交与小六子去。忙的是他,朕哪里会忙。除夕之夜,天下皆欢,朕也不想一个人。朕便来看看你。”
皇帝垂首细望清笛面色,“你面色很不好,朕料想今晚你怕也睡不着。不如陪朕说说话,可好?”
皇帝自在地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地毡上,伸手召唤清笛,“你身子弱,且躺着你的。朕就这么坐着跟你说话。”
“皇上,这不合规矩!”清笛忙想起身。
“无妨。”
皇帝叹了口气,将头上的金丝盘龙冠也摘掉。清笛这才看见,这些日子不见的工夫,皇帝的头上已经又多了许多银丝。身为帝王原本操心劳力,平素看皇帝精神奕奕,此时方猛然想起,他也老了……
“今晚是天下皆欢的日子,朕便也最为想念贞懿。”
皇帝仰头望了望清笛,“如果贞懿还活着,今晚她一定是最忙碌的那个。欢欢喜喜给身边人压岁的喜钱。可惜今晚却早已没有了她……朕今晚虽然也高兴,但是高兴却怎么都遮不住难过。”
清笛只能黯然。
“连城,朕今晚便只想跟你说话——连城你可知道,你的脾气秉性都是像极了贞懿?”人并非都是要喝酒才会醉,有时候往事也能醉人,“我初次见你,几乎以为是她的魂魄归来。”
清笛点头。皇帝那时望着她失神,她便知道,皇帝看见的不是她,而是透过她的身子,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连城,朕明白,从前种种,你心里许是责怪了朕的。”
耶律真元眯起眼睛来,“你从未侍寝,朕却对外说你侍寝;你的孩子本不是朕的,朕却大肆张扬。朕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小六子能顺利迎娶月牙儿。朕小心绸缪,点滴计算,却一步一步都独独伤到了你。”
“那么今晚朕便可对你直陈心臆。”皇帝眯着眼睛望清笛,“朕,欠你一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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