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回去了。
简单的六个字,便仿佛利剑刺穿了黄粱一梦,再不情愿,也总得醒来,重新回到那个必须面对的现实世界中去。
玄宸撅嘴,“不如,咱们就这样失踪于人间吧?跟着小雪,带着黑丫和霁月,一起去西域,去天山?”
清笛也只能微笑,“在同样落雪的时节里,让你父皇也同样找不见了你。便将他当年的疮疤再度掀开,让他雪上加霜?”
玄宸垂下眼帘去,说不出话来。
“逃离总是最简单,可是雪,我却不希望你逃避。”清笛起身到玄宸身后去,亲手替他将发丝全都拢起。
他的发丝实则与他的性子相似,都是又直又硬,可是说也奇怪,捋在她掌心儿,便会渐渐柔软下来,乖乖听话。
清笛笑起来。实则不是她有多大的能耐,不过是她能多用一分心。
中原的女儿,处理这些妆束的事情,总归比草原人更多些法子。便比如她当日给了完颜旻的呵胶,有些东西只要你物尽其用,便能发挥不敢想象的功用。
当日在院子里给他篦头,她是用了桂花油来帮他顺了头发;此时在山洞里,自然没有桂花头油可用。可是他捡拾来拢火的树木上,尤其是松木,上头却有树油。她小心地顺了点下来,用树皮垫着烤融了,散发出微微的香气来,正可以为他梳头。
有时候自己也会想,她与月牙儿之间的区别。月牙儿所用的情自然不比她浅;她不过比月牙儿多用了一寸心。这一寸心里,便是广阔天下、浩荡人生。她爱他,却愿意尊重他所应当承担的一切。月牙儿却失却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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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盈盈,头上是她小手的抚弄,玄宸舒服得轻轻吟哦起来,“娘子,但愿你能日日为我这样梳头,我便只守着你的帐篷,哪里都不去了。”
“有的女人只怨男人心野,实则是她们没能耐将男人留在自己的帐篷里。我便宁愿日日守着你,管他天下如何了。”
清笛只能淡淡微笑,“我明白,你是在纠正我。你是想说,那天下是你自己放手不要的,却不是我方才说的逃避……可是雪,无论是放手,还是逃避,实则却也固有相似之处。”
“我以为,放手不是在做事之前,而应该在完成之后。只有做完了自己的使命,才有资格说,是自己放手;否则,若是在一切还没做完之前便不去做,那就不是放手,而是逃避。”
玄宸闭着眼睛皱了鼻子,“男人为何要娶这样聪明的娘子?便是自讨苦吃!还是你们中原人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
清笛又气又笑,忍不住打他肩头,“要反悔么?男子自有七出之条可以仗恃,你倒是可以休妻。你我之间倒是连休书都可省去。”
这一场拜过的天地,不过是两人自己心中的信仰。实则全无世俗约法的证明,所以若有一日仳离,真的连休书都不必的。原本不想想到此事,可是一个不小心,还是心底浅浅地起了悲伤。
“想让我休妻?娘子,你休想。好容易得了你,谁抢都不给。”玄宸转身过来,将清笛抱进怀里去,“若没了你,我还有什么?就算能广有天下,那不过是一片空荡的天地。”
“我不要那么大的天下,我只要一顶小小毡帐;我也许无力担负天下苍生,我只担负起你的笑颜,这就够了。”
“准奏。”清笛只是微笑,却没再辩驳。他不是独善己身,他只是想尽办法想要讨她欢心,她懂。他既然用心讨她欢,她却又如何忍心再去让他不快乐?
趁着还能在彼此面前,便只含笑相对。纵然千方百计想抹去他的记忆都做不到,那便只能将眼前的一切顺其自然。
该来的时候便来,该去的时候便去。上天自然会为你计算明白,断不必自己再费尽思量。
“噗——”玄宸大笑开,挑了眉尖儿回身望她,“极有国母威仪。”
清笛只调皮做了个鬼脸,便将他长发绾结,回身去寻发带。
“便用这个吧。”玄宸回过手来,掌心捏合着。却不见发带首尾。
“什么?”清笛一手固定着他的头发,一手去翻他的掌心。掌心摊开的刹那,清笛只觉一股酸意从鼻尖直冲头顶。
他掌心里是几茎发丝。正是当日在霸州时,他偷偷从她枕边藏走的。没想这多年过去,他竟然还留着。想不到那发丝依旧漆光流转,仿佛从不曾有时光走过。
“你竟然还留着。”
玄宸笑,回身去掀开贴身的亵衣,将心口处的里子扯开,露出来的竟然是她当日那条帕子!
“都一直一起缝在这儿,想丢都没法丢。”少年展颜,带了三分淘气。
清笛含泪,却还是在笑,“或者,用我那条粉红色的帕子给你束发?出去骑马在雪地上,定然粉嫩好看!”
玄宸笑起来,眼瞳里也是漾了水光,“我倒不怕。巴不得人人见了都问,‘六皇子头上扎的是哪位姑娘的帕子,这般鲜嫩?’我便处处去告诉了人家,是我家娘子的!”
清笛急急垂下头去。
纵然在这山洞里拜了天地,纵然这样以娘子相公相称,可是出了山谷去,便不可再这般。永不敢大方地昭告出来,只能藏在自己心底。
“懒惰娘子,还不给为夫束好头发?”玄宸轻轻扯着清笛的手,“不然,我更不想走了。索性这样披头散发做个野人,在这山里的岁月倒也自在。”
洞外金光天地,倏然传来呦呦清啸。啸声穿越山林,躲无可躲。清笛一笑,“该是小青来了。”说罢手脚麻利,用自己的发丝替玄宸束好了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借由这事情想要告诉她的心意,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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