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清笛却穿上狐皮披风执拗地走出了帐篷,踯躅踏进雪里。
雪泽深沃,她一脚进去便没了膝盖,身子一个趔趄险些仆倒在地。郭婆婆和翡烟都惊呼着扑过来,将自己的身子先伏到雪里去,隔着清笛。
她的身子原本就不好,这刚下胎几天,原本就不该下地,更遑论要大早晨的走出帐篷去,对着草原上浩荡的冷风!
可是谁都劝不住。郭婆婆和翡烟都流泪跪下乞求,清笛却依旧坚持。
清笛总是问着,“黑丫呢?你们总跟我说,它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之所以不带它来看我,是因为它受了点轻伤。”
“我也明白,每到冬天,当这厚厚的白雪覆盖了草原,让驴马们难以找到草料的时节,它们就会格外焦躁。脾气一大起来,就会发生争食打斗的情形。”
“这是它们骨子里的记忆,即便如今都是人养的了,不需要它们自己觅食;即便冬天,御马营里也预备了足够的草料——可是它们还是会循着本性去争抢撕咬……黑丫力气小,又是头驴,所以难免会受点欺负。”
“你们的话我都明白,可是却没理由这么些天了,你们还不肯带它来见我。既然你们不肯带它来见我,那便只好我去看它。”
“我病了,它也受伤了,我们原本是同命相连。它必是也想来看我,只是它是牲口,被人给拴着缰绳不由自主;可我是个人,总有自己行动的自由,我便没有理由不去看它。”
郭婆婆和翡烟虽然都拼命想要拦着,可是她们两人又谁能不知道清笛的秉性?她想定了要办的事就一定会去办,你纵拦着她今日,她还有明日;此事早晚拦不住,又何苦让她心里日日都堵着这一口苦?
郭婆婆和翡烟只能一个搀扶着清笛,不让她摔倒;另一个紧紧捂着风帽,帮她挡着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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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营的马夫一听说连城公主亲自来了,吓得趴在地下都不敢抬头。
清笛倒是温煦微笑,“我不怪你,你起来吧。我知道它受伤了,可是这原本就是牲口们之间的争斗,你纵然是马夫,可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盯着防着。”
“它伤了,我纵然心疼,却也会讲道理。你别忙着给我磕头了,赶紧带我去看它就是。我便说给你句放心的话:不管它伤成什么样儿,我总归不会怪罪到你就是。马夫大哥,你快带我去吧,只需见见它,我便放心了。”
马夫还在死命磕头,“连城公主容禀,马厩里毕竟是关着牲口的,那里头总有污秽,别脏了公主的鞋。”
“看你这话儿说的。”清笛就笑,“我不嫌。快带我去吧。”
马夫看再也瞒不住,只好抬头绝望地再望了一眼郭婆婆和翡烟。那两人也过来,一同跪倒在了清笛眼前儿,“公主,我等知罪!”
清笛反倒笑了,笑得越发潋滟如花。她面上泛着层层的红晕,也不知是真的情绪高涨,还是被这草原上浩荡的冬风给吹的;抑或是被气着了……
“干嘛呀,都起来。有什么事你们都直说吧,别这样吞吞吐吐着。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你们若真以为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便是你们打心眼儿里还看不起我——说吧,黑丫是伤成什么样儿?难道治不了了?或者——从此瘫了?”
清笛继续笑着,“无妨。只要它还有一口气在,我便知足。我依旧养着它,跟它做伴儿,一起打发这漫长的时光。没什么受不得。”
马夫的眼泪都掉下来,草原的汉子原本是彪悍,此时却活生生被清笛的笑给撕裂了心房——“连城公主,都是小人的错!——黑丫它,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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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了?”
清笛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就算是黑丫都病入膏肓了,但是她能再看它最后一眼,能再陪它最后一程就好。甚至她不管怎样还有机会,亲手挖了墓坑去埋葬它……
清笛知道,黑丫与她一样,实则并不想来这契丹草原,不想离开自己的故土家园;来了这里,总归时时处处受排挤与孤立,不得舒展。所以即便死去也好,便不用活着再受更多的罪——可是她却绝对想不到,马夫给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它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清笛回身瞅着郭婆婆和翡烟,“你们说的,它受伤了。它既然受伤了,它又怎么会不见了!”
清笛依旧在笑,可是眼里的泪却还是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它就算再也熬不住了,它就算再想逃离这里,可是它总归会等我回来。”
“我还没回来呢,它还没见我最后一面,还没跟我告别……它怎么会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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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都做好了准备,宁愿挨几鞭子;可是清笛却只是这样地说话,那彪悍的汉子都再受不住,“连城公主,小的对不住您!小的负责御马营,这么些年也伺候过不少马匹,却从来没见过黑丫这般的……”
“它原本怀了崽子,可是那夜突然就掉了。它低低哀鸣了一个晚上,早晨小的去看它,竟然发现它自己咬断了缰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小的自知失职,这些天一直带着人在这附近寻找。黑丫刚掉了崽子,身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所以它根本不可能走远啊。可是说来也奇了,小的骑马带人找了几天,竟然全然不见它的踪影。竟是不知,不知它去了哪里!”
这样寒冷的冬季,草木枯黄、水源冻结。独自一头刚刚身子受过重创的驴子,它自己一个人跑进这荒凉而陌生的大草原去,将意味着什么,还用说么!
找不见吃食还好说,更别忘了这草原上正四处游荡着同样饥饿的猛兽!
即便群居的马都不敢说能在饥饿与猛兽的双重夹击之下熬过这个寒冬,更别说黑丫只有孤身一人!——它如何还有可能活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