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鱼贯而入侯府,一应阵仗早已与清笛离开时,迥然不同。
清笛离开那天,不过是青布马车,伴着一个翡烟;而此时归来,侯府则是派出了翔鸾长公主的全副公主仪仗前来远迎。
所经道路,早三个时辰已经清退闲杂人等,布幔围街。响鞭敲响每一段旅程,提醒众人回避。清笛坐在轿中,只觉一切恍惚如梦。
她也曾高高在上过。那一年随着爹爹大军进入杭州,她也高高骑在马上,俯看吴越国皇族跪满沿街;可是纵然那时,又如何与此时相比?
凤熙坐在马上,只转头望她。万般言语只能吞在唇内,如今已是兄妹身份,更是君臣之别。
国太夫人与长公主亲自迎在大门外,国太夫人见清笛下轿,忙率领府中众人就要下跪迎接。清笛急忙奔过去扶住国太夫人,“老太太请起,这岂不是要折杀连城……”
国太夫人凤冠霞帔,正色摇头,“孩子,你如今已是皇上敕封的连城公主。老身该行君臣之礼。”
清笛扶着老人家,勉强受了礼。
长公主便也含笑而来,“女儿,让为娘极为想念。”
清笛连忙行礼,心中已是明白,必须要从此时起改了口,将长公主认作了娘亲。离开侯府时还能带着真实的喜怒哀乐,待得回来,便已经注定要掩藏了真心。
“劳娘牵挂了,是女儿的不孝。”清笛妙目一转,眼中已是含泪。不是做样子给人看,而是“娘亲”一词,已是勾动她心底太多情愫。
朝廷传旨官内臣徐传福走来施礼,“小臣参见连城公主。”
清笛连忙回礼,“中贵人切莫多礼。”
翔鸾长公主考虑周到,急忙使眼色,身边侍女便托上黄锦紫檀的托盘来,上头以赭黄绫子奉封仪若干。清笛心领神会,忙亲自接了托盘,双手捧到徐传福眼前,“中贵人远来,予身在南山禅寺替太夫人、长公主祈福,没来得及提早准备;这是一点小小心意,权当为中贵人洗尘。”
徐传福一笑接过,面上自然又和蔼了许多。将托盘交给身后小黄门,这才又捧出一卷黄绫圣旨,“连城公主跪接圣旨——”
又是一道圣旨!
在场众人均是面面相觑,唯有凤熙握紧了手指——
昨夜酒尽酣醉,清笛迷蒙咕哝,“皇上封我为连城公主,凤凰儿,你道那是为何?你我从霸州一路南下,自以为瞒过了他人耳目,此时方知,怕是这消息早已经走漏了……否则,怎会以‘连城’为封号!”
“你且记着我的话,明日回府,不管有何变故,你都必得镇定。一旦你有异动,朝廷便会连同三年前你带我离开之事一并追究!”
“凤凰儿,你必得给我记住:无论发生何事,我袁怜儿都不怕;你若惊动了半分,那不光你我,连同侯府里的人,就会全都遭了祸患……绝对不许为我,露出你半分真心来!”
昭昭高天,悠悠轻云,凤熙真想于这一刻闭目塞听。可是传旨官徐传福的嗓音依旧能洪亮而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连城公主端庄明.慧,德淑礼恭,朕特赐予契丹大可汗为妃,愿大宋与契丹永结翁婿之好……钦此!”
静谧,在天地间滞重流转。
无人言声,更无人知道该露出何样神情。和亲契丹,这将意味着什么,在场之人谁能不明!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却是清笛自己高声谢恩,声达高天!
国太夫人、长公主,连同阖府众人便也一同跪倒接旨。煌煌跪倒一大片,只有凤熙迟迟立着,不肯跪倒。
清笛微微回眸,便再度叩首,“哥哥昨日前往禅寺迎我,不小心伤了腿脚。妾愿代哥哥谢恩……”
“无妨,无妨。”徐传福倒是客气,“皇上当年便有特旨,即便小侯爷上殿,亦免去跪拜之礼。”
长公主忙亲自招呼着徐传福进府休息。众人鱼贯从身旁走进府中,清笛独站在原地,远远迎着凤熙。
身畔身影如水,涔涔流去,终究,方才繁扰的门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怜儿!”凤熙指甲已是刺入掌心肉里去,“你告诉我,朝廷特赐封号,定有异动,果然不假;你又告诉我,这一切没什么高兴的,也是果然;你叫我一切忍耐,切不可露出半点犯意来,我也做到了……”
“可是你独独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最终指向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凤熙凤目染血,“我纵保得住我自己,我纵保得住全家,可是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
“我说过,我不怕。”清笛轻轻笑着,仿佛说的不是她未来叵测的命运,“我当年亲眼看见家人惨死,亲耳听着爹爹被凌迟时候的惨呼……那样的事情我都能打熬过来,眼前的已比不得当年的心死。”
“你这样冷静,难道你又是早已猜到了!”凤熙大惊。
清笛静静一笑,“当年霸州一战,于清风大人率部死战。我相信于大人那一刻已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却后来忽然传来于大人降顺了的消息。相信于大人并非只为一己偷生,他是想用降顺来成为我大宋插.进契丹的内应……”
“我当初在怜香院里,便是被于大人亲自选中参与媚心计;于大人既然亲自忍辱负重去了契丹,我又如何能独自苟且偷生?”
“女真反了契丹,契丹又早与西夏有了不睦,此时为了消除女真之患,契丹必得暂时与我大宋修好……这个契机之下,当然最宜和亲。”
“只是我大宋立国以来,还未尝有过公主和亲的先例。相信朝廷破费踌躇,不知该送哪位公主远嫁……正好,此时翔鸾长公主收了义女,身份变为宗室出女,恰可解朝廷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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