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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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0章 如今江湖亦有痴人

那人落座后,神情肃穆,一本正经道:“不料世间竟有与我一般英俊的男子,幸会幸会。”

樊小柴忍不住嘴角抽搐,见过不要脸的,她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后那人转头凝视樊小柴,“姑娘的刀好,刀法更好,只可惜刀势不尽如人意。”

樊小柴一脸笑意,“哦?”

那人提了提手中茶碗,如同私塾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道:“我家乡那边,盛产一种大家闺秀钟情的青花压手杯,握于手中,微微外撇的杯沿正好压合于手缘,大小分量适中,稳贴合手,故有压手之誉,无论饮茶喝酒,都可熨帖女子体量。反观姑娘先天体魄并不出众,只是凭借家学渊源或是宗门底蕴,融会贯通,靠着气盛心胸才有今日修为,但是长久以往,必然伤身,须知气势气势,最重顺势二字,姑娘修行,却是反其道行之,恰似酒量平平的女子故作豪迈,以大碗饮酒,绝非长久之计。”

樊小柴语气平淡地撂下一句:“你是我爹?”

那人略作思量,平声静气道:“自然不是,不过我可以做姑娘的夫君。”

喝茶比樊小柴要慢许多的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差点一口喷出去。

樊小柴微微一笑,好似并不恼怒这个登徒子的浪荡言语,只是刀却已出鞘寸余。

那人原本右手提碗,左手搁在桌底膝盖上,这个时候他的左手突然高高举起。

分明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平常动作,竟是让杀人如麻的拂水房头等杀手刹那间头皮发麻,生出一股荒诞不经的错觉。

刀出鞘之时即是死!

樊小柴握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哪怕是对上无论是武道境界还是对敌经验都胜出一筹的糜奉节,樊小柴都不曾有过这种悚然感觉,关键是她自认从不畏死。

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轻剑客没有乘势出手,只是转头跟茶摊老板喊道:“添三碗定神汤。”

徐凤年笑道:“厉害。”

徐凤年对樊小柴说道:“不用紧张,这位公子没有恶意。”

樊小柴脸色苍白,眼神愈发阴沉。

等到茶摊掌柜的把三碗定神汤端到桌上后,那人点头道:“当然没有恶意,我自入江湖以来,一直以为会与徽山大雪坪那位轩辕紫衣结为神仙眷侣,但是见到眼前这位姑娘以后,便觉得那名女子必定要错过我这良配了。”

徐凤年不得不重复道:“厉害。”

那人又转头对樊小柴善解人意道:“姑娘想杀我也无不可,不过最好喝过了茶汤,再寻个僻静宽敞的地方,届时我肯定不还手,任由姑娘出刀。”

樊小柴深呼吸一口气,五指死死握紧刀柄,咬牙切齿道:“你找死?!”

结果那人给出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混账答案,他神色无比认真,“我找你。”

樊小柴眼神中透出视死如归的毅然决然,不顾一切地拔刀出鞘,就在刀尖即将彻底露出浑身气势攀至顶点的瞬间。

一直脸色刻板的年轻剑客破天荒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向樊小柴,左手双指并拢,电光火石之间,指向了樊小柴眉心,停留在距离她眉心寸余的位置。

动静之中,大有意味。

樊小柴身体迅猛后仰,试图避其锋芒。

但是那人松开双指后,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

樊小柴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徐凤年眯起眼。

那人这一手,的确了不起。不在招式惊奇或是气势高绝,而是其心意之深。

樊小柴抬起手臂随意擦拭掉血迹。

年轻剑客依然扶住她的肩膀,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姑娘,论及气势雄壮,浩然正气是,凶邪戾气也是,区别在于前者就如这条驿路,数骑并肩也无妨,后者却是那仅有立锥之地的独木桥,调头不易,人之郁气沉疴,积重难返。为何世人有不吐不快一说?便是此理啊。我辈武道修行,无论刀剑还是拳法,都是长久事,哪能一鼓作气登顶的,任由你是陆地神仙,与人死战,也需要换上一口新气。”

樊小柴嘴唇紧闭。

事实上她此时此刻已是满口淤血,连说出一个滚字都做不到了。

但她仍然不愿意吐出。

如果说北凉王徐凤年是她这辈子最想杀的人物,那么眼前这个脑子被驴踢过不止一次的家伙,可以排在第二位,已经超过早年亲手将她变成拂水房死士的褚禄山!

徐凤年叹息一声,举起刚送来的那碗定神汤,往先前那只空碗里倒了大半,这才递给樊小柴。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头的手掌,转过身去,低下头,鲜血吐入茶碗,连同茶汤一饮而尽。

也许除去徐凤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就只有雪庐枪圣李厚重想透了些许玄机。

即便是在缥缈峰陆节君和拳法巨匠冯宗喜看来,年轻剑客的出手除了快,貌似并无丝毫出奇之处,而这种快,似乎也仅是快而已。

至于其他人,更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轻剑客望着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

他转头看向徐凤年,问道:“你要么是不曾习武的平常人,要么是擅长练气的顶尖人物,否则我不至于捕捉不到你气机流转的独到之处。但既然你有胆子悬佩凉刀招摇过市,身边又有……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简单,那么……”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

只是这一次年轻剑客果然又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敢问这位姑娘的芳名?”

徐凤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钗,钗子的钗,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点头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凤年无言以对。

自己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终于又遇着脸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对手了?

只是自己当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好歹除了脸皮还是靠脸的,与村妇小娘们讨水喝,堪称所向披靡从无败绩,可眼前这位,那纯粹是靠一张脸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来还想跟你打听一件事,现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当山,已经无所谓。”

已经知道年轻剑客身份的徐凤年笑问道:“为什么无所谓?难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凉王一争高下?”

年轻剑客满脸错愕道:“你知道我是谁?”

徐凤年点头。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够仅凭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为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徐凤年开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经转回身,白碗搁放在桌面上,死死盯住那人,“我必杀你!”

那人既无讥讽也无恼火,咧嘴一笑,阳光灿烂,“随你喜欢。”

徐凤年好奇道:“你不是开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声道:“我从不与人开玩笑!真正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正是一见钟情才对?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会喜欢上一个人,而是喜欢上一个人后,才会相濡以沫。怎么,你不信?”

徐凤年看着这张年轻脸庞,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头儿和那位酆都绿袍。

原来,如今江湖,亦有痴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凤年笑着轻声道:“我相信。”

樊小柴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谁?!”

徐凤年情不自禁地揉眉头,果不其然,对面这个家伙又开始伤人于无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欢你,与你喜欢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然后他对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绪几近崩溃,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剑客直到这个时候,才按住腰间剑柄,眼神清澈,望着她笑道:“太白剑宗,陈天元!”

他略作停顿,大声道:“所以!我不喜欢你之时,只有陈天元剑断之时!”

附近那几桌,只要是刚好在喝茶汤或是嚼饼的年轻男女,无一例外都当场一口喷出。

太白剑宗,谪仙人陈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竞秀,可自春秋剑甲李淳罡之后,陈天元仍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赋最高!破境最快!

陆节君和冯宗喜同时悄然望向雪庐枪圣李厚重,后者微微点头。

应该就是太白剑宗那一位。

与三位前辈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蛤蟆脸和薄唇美人面面相觑。

不是说太白剑宗谪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马悬佩白鞘长剑名动天下吗?

不是说那位谪仙人丰姿如天上神仙吗?

徐凤年慢悠悠举起茶碗,没有急着喝茶汤,举目远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时此景。

他人别时那景。

曾经有位喜欢抠脚的糟老头,气哼哼说,“什么老剑神!就是剑神!”

曾经有位穷的叮当都不响的木剑游侠儿,豪气万丈说,“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姓温的绝代剑客,不用怀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间。

有人已经不在江湖。

有人则还在眼前。

徐凤年回过神后,放下茶碗,对那边战战兢兢的茶摊掌柜喊道:“有没有绿蚁酒,来两壶!”

如今北凉道辖境已经禁止酿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楼,新酿绿蚁是注定喝不上了,多是往年窖藏,这座茶摊因为赶上趟,要做外乡江湖豪客的生意,毕竟一碗定神汤才几文钱,远远不如卖酒来得容易赚钱,特意与酒楼买了些相对粗劣的陈年绿蚁酒过来,现在还剩下四五坛,就给这一桌拎了两坛过来,如今一坛的价格约莫是前几年的四坛绿蚁了,好在北凉这边从无兑水的习惯,绿蚁有好坏,但都地地道道。随着中原江湖人蜂拥赶赴武当山,也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的,说是“不喝绿蚁酒,就白来了北凉”。

陈天元问道:“你请客?”

徐凤年点头道:“你请我定神汤,我回请你绿蚁酒,有何不妥?”

陈天元认真道:“没有不妥,只不过我不喝酒。”

徐凤年讶异道:“天底下还有不喝酒的剑客?”

陈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脸天经地义道:“我就是啊。”

徐凤年看着桌上两坛绿蚁酒,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