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殇
文/张旖天
1
临上台前,化妆师又拿来了一把小刷子,在焦丽红脸上涂抹了一圈,终于表示满意了。化妆师是个小伙子,很客气,声调也很和蔼,说:“焦阿姨,你可以上台了。”
焦丽红于是就由工作人员带着,穿过一条长而黑的走廊,往舞台上走去。她多年没有化过妆了,今天又被隆重地装束起来,连自己的脸都觉得不适应。化妆的小伙子笑道,没关系,或许是因为粉底液把皮肤拉紧了,所以才会不舒服,您有多少年没有化过妆了?
焦丽红不太记得了。她嫁给刘茂时是1976年,出嫁前一天,姐姐就从外地赶了回来。她拿着一支眉笔地在焦丽红的眉骨上画着,一笔,两笔。焦丽和姐姐近近地挨着,姐姐呼出来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脸上,弄得她痒痒的。她不觉动了动。“别动,”姐姐说,“动了就画歪了。”
结婚之后焦丽红就很少化妆。她天生一副好皮肤,化了妆反倒画蛇添足了。隔了这么多年,现在她又被重新化了妆,也同样是在一个隆重的场合。不过这一次粉底的味道太浓了,走廊里的风和着浓烈的味道一起吹来,总让她觉得透不过气。
焦丽红走到台前时,一切都就绪了。观众们看到焦丽红出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不过,这样的注视让她感觉有些不安。好像因为是她做错了什么,大家才盯住她不放。焦丽红不觉打了个寒战。
焦丽红有些焦虑。即使在她一生中最大的两个场合——结婚和生下儿子刘野,她也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亲戚聚集在一起庆祝。可是今天,台下却坐满了这么一群人,乌泱泱的一片,她谁也不认识。他们都聚集到这里来,像是要举行一场聚会。看着这个架势,焦丽红有些心慌。
她越发地感觉不安了,她站起了身。这时,主持人走了上台,刚好一抬眼看到她:“焦阿姨快请坐!您把这里就当成是您自己家一样。”
主持人扶着焦丽红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接着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个姑娘看起来也挺年轻,看她的样子,估计比刘野大不了几岁。想到这里,焦丽红的心里沉了沉。她还没来得及去回味这种味道,主持人就把她的思绪打断了,“焦阿姨,之前我们跟您说的您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主持人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伸手往台下打了个手势,很快的,有一道白光闪到了焦丽红身上。台底下有人说了一句什么,于是,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端正了自己的坐姿。焦丽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姑娘,觉得她没有刚刚上来的时候那么活泼了,她现在看起来严肃又悲伤。凝结在她周围的那一团空气,也低低地压了下来,厚实厚实的,像是暴雨来临之前,乌云紧紧地贴着城市压过来,让人感觉沉闷又不透气。
主持人开始说话了,她的声音在这个低气压的云团中轻轻的划了一个洞,但是这并没有把周围沉重的气氛给清除掉。她的语速缓慢又凝重:“亲爱的观众们,欢迎收看本期社会聚焦。一个星期前,在圭县高速公路上有一辆客车突然起火,当时,年轻的客车司机刘野冒着生命危险就救出了四名乘客。然而大火无情。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英雄刘野的妈妈,请大家对她致以崇高的敬意!”
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了。掌声很整齐,也很实在。焦丽红跟着掌声站了起来,面对着台下的观众们挤出了一个笑容。他们又要说刘野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停下脚步。到现在为止,焦丽红觉得自己的脑袋还有些空。今天,她又要把自己撕开,并且要面带微笑,一直保持到节目结束。
主持人向观众们示了下意,掌声渐渐小了。
“现在就请我们刘妈妈来说说她的经历吧!”
聚光灯转了过来,将所有的光亮照映在了焦丽红身上。灯光没有变,和刚才一样,还是冷冰冰的,像是刀锋。亮光映在焦丽红的眼睛附近,让她睁不开眼。台下的人们都瞪大了双眼,屏住了呼吸。他们都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焦丽红的身上。整个室内异常地安静,除了人们的喘息声,仪器的移动声,电流的滋滋声之外,似乎就没有其他的声音了。所有的人们都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2
山那边传来一股闷雷声,从远到近,像是在集聚力量。这一场雨恐怕来势不小。早就该下一场雨了。如果再不下一场雨的话,焦丽红觉得连自己也要被蒸干了。不过,焦丽红希望这场雨晚一些再下,至少要等到刘野到家。刘野开着客车走在高速公路上,遇到这样一场雨,实在太危险了。刘野回家的时候要路过圭县,那里有一条很古怪的路。路所处的地形并不险恶,只不过车子走到那里,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失灵。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渐渐的,传出来的话就变了味道了。
“听说那段路闹鬼。”
“就是,我听讲就连是警察都镇不住,警车过去都要打警灯。”
焦丽红想到这些就有些紧张。树上的蝉鸣声无力地应和着,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有一只猫在她的心上挠着,把她的心弄乱了。焦丽红坐不住了,把手里的菜胡乱择了一下,往塑料筐里一扔算是了事。
风来了。蝉声消失了,它们似乎提前闻到了雨的味道,于是赶紧躲起来,以免被雨水冲走。风里饱含着一股潮湿的水气。渐渐的,风大了。风擦过树的顶端吹过来,树叶之间相互摩擦着,发出整齐的声音,唰——唰。尘土也跟着风一起,呼的一跃跳了好高,意图钻进焦丽红的眼睛里。焦丽红赶忙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拿起菜筐,往屋里走。这时候,远远的山边又传来一声闷雷。黑云越压越低了。
焦丽红赶紧端着筐子走进了房间里,关上了门。
雨下起来了。一开始焦丽红并没有注意。刘野还没有回来,房子里太安静,焦丽红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总是觉得焦虑。于是,她调大了电视机的声音。雨下起来了,她丝毫没有发现。等她注意到的时候,雨势已经很大了。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窗子上,就像一盘的黄豆一下子全撒了,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焦丽红仔细一听,才发现那不止是雨声,还和着敲门声。她连忙起了身去开门。
“丽红,丽红!你们家刘野出事了!”邻居阿丽神色慌张地冲进来。焦丽红一听到她嘴里说的那句“刘野”,心里“咯噔”一沉,脑子全空了。她两腿一软,整个人就像一团稀面糊一样,直接瘫软到地上去了。她的脑子里一直重复在问着:“刘野,刘野怎么了?”她听见耳边有人在叫,也在摇晃着自己,“丽红,丽红!你不能垮呀!你还得去看刘野呀!”
后来,焦丽红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去的医院。一路上雨都在下。焦丽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天空好像破了瓢,不停地往外浇着水,车上的雨刮就从来没有停歇的时候。车子里一片沉默,谁也不敢说话。大家都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焦丽红觉得自己也有些愣愣的,搞不明白状况了。她想问一问,但是看着这个状况,似乎又不太合适。于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一个小时后,她终于到了医院。许多陌生人聚在那里,表情哀伤。人们一看到了焦丽红,全都围了上来。有几个身穿着西装的男起先是坐在椅子上,这会儿赶紧跳了起来,快步走到她的面前,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说:“您好,我是××的领导,我代表市里来看望您,请您节哀!”
他们都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节哀,这是什么意思?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像举行聚会一样全部聚在了一起,算什么?焦丽红心里有一股怒火,但是发不出来。有几个扛着大机器的人快步走近她,把她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一个年轻的主持人拿着话筒,语气急促地对她说:“刘阿姨,您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
“阿姨,刘野是我们的英雄。您教育出了这样的一个英雄,政府对您有什么照顾政策吗?”
“刘阿姨……”
焦丽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胸口紧紧地堵着,像是有一口浓痰噎在了喉咙口,既上不来也下不去。她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丽看不下去,骂了一句:“你们搞什么!看看状况好不好!有没有点人性!”
走廊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阿丽的声音在走廊里长长地荡了出去,像是一把利剑一样,刺中了焦丽红。焦丽红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这才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这时,刚才那些穿着西装的人又过来拉住焦丽红的手,像是保证一样地说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您!刘野不在了,我们也会将您管到底的!”
终于,围在焦丽红面前的人们自动她闪开了。她看见了,那是一条黑黢黢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似乎有一个房间。她转头看了一眼阿丽,阿丽赶紧走上前去搀住她。走廊里的黑暗像蛇信子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着,似乎能把人吞噬掉一样。焦丽红的腿又有些软了。阿丽紧紧地扶着她,往那团黑暗里走去。走廊里真冷啊。焦丽红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这么冷,只是觉得医院里特有的那种消毒水的味道让人不自觉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就好像一个冰窖打开了,冷气迎面扑了过来。
焦丽红看到刘野了。他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他的身上盖着一层白色的被单,脸被房间里的灯光映得煞白煞白的。他睡得多安静啊,焦丽红有些不忍叫醒他了。可是,他为什么一直睡着呢?这里不是他的家,如果要睡觉的话,回家去睡多好啊。焦丽红上前走了一步,发现自己的手颤颤的。她叫了一声:“小野。”没有人回答她。她又接着叫了一声:“小野。”还是没有人回应。身后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爆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哭声。接着,呜呜咽咽的声音响了起来。焦丽红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那声音凄厉又惨痛,好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在割着她心上的肉。她突然觉得疼了。有那么一股锥心的疼痛突然进入到焦丽红的脑子里来,让她反应过来了。她的儿子没了!刘野没了!焦丽红想到这里,腿一下子软了,瘫坐在了地上。
3
“停,停!”
焦丽红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有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坐在一台电脑面前,双手抱着胳膊,面前也有一排焦丽红叫不上名字的仪器。他站了起来,对台上的主持人说:“小周,来,你来一下。”
小周赶紧站起来,一路小跑着到了那个人面前。连小周也得听他的,看样子,他是个当官儿的。焦丽红想。她活动了一下肩膀,扫了一眼台下的观众。他们的表情和焦丽红刚上台的时候差不多,不过稍微有些松弛了。小周和那个男人在耳语着,不时地点头。很快,男人说完了,小周也整整衣脚,从台下走上来。她又重新恢复了刚才的笑容,对焦丽红说:“焦阿姨,您这么说不对。我们之前不是告诉过您吗?今天我们的话题是您儿子刘野。”
“嗯嗯,说刘野。“
“我不是说您刚才说得不好,您说得非常好。但是,我们的重点不是这个。我们的重点是刘野的事情发生以后大家的反应。前些日子不是有很多领导去你们家看望您吗?不是也慰问了您吗?您可以把这个重点和我们说说呀。“小周一边说着,一边挪着屁股靠近了焦丽红。
“好的,好的。”焦丽红点点头。她觉得小周坐在自己的身边,像是一座巨大的山,而自己正站在山脚下仰望山顶,感觉那座山随时会向自己压下来。焦丽红有些不安,手指又不自觉地搅在了一起。
“那我们就重头来。”小周一边说着,一边朝刚才的地方打了同样的手势。于是,一切又重头开始了。
掌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一个灯光打在了观众席上,焦丽红看见,台下的那些观众,都在充满着激情地、用力地鼓着掌。有一个男人鼓得特别起劲,他用力地拍打着双手,甚至带动了他全身的力量。焦丽红在台上都似乎感觉得到他的颤抖,这个男人似乎全身都因为激动而抖动着。这个男人像是一个领头人一样,在他的代领之下,周围的人也受到了他的感染,掌声也变得越发热烈了。台下的掌声像一筐的黄豆突然洒了,噼里啪啦地打在了地上,在地上敲击出震震的声音。这一阵声音潮水一样的袭来,像是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不停地向着焦丽红侵袭过来。
“我们现在就把话筒交给台下的观众,请观众们向刘妈妈自由提问。”
台下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声,有几个话筒分发下去了。首先站起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戴着眼镜,眼镜又将她头顶上的灯光反射回眼球里,将她的眼球特别凸出的映在人们面前。这让人看起来有一种可怖的咄咄逼人的感觉。焦丽红害怕这样的感觉,这样的眼神似乎什么都能看透。她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可是,就是她已经被挖空了,如果再在她的身上挖一层,焦丽红自己就要变成一张薄薄的纸片,风一吹,她就随风飘走了。刘野离开以后,有那么多双锐利的眼睛都盯在她的身上,似乎都要从她的口中带走些什么。即使她再三挽留,但是刘野的一些东西还是被带走了。那些穿着西装的领导们说:“刘妈妈,这是我们英雄留下的东西,我们要保存着,给他建立一个纪念馆。”焦丽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拿走,就像当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野被人推进了一个冷冰冰的暗房里一样。
“刘妈妈,我们都为英雄的离去而感到遗憾……”中年妇女滔滔不绝地说着,焦丽红看着她飞快翻动的两片嘴皮,有些惊慌失措。她的脑袋是空白的,她只能看见,台下的人们端端正正地作者,眼睛都往外投射着炯炯的光芒。他们都期待着,期待着焦丽红能说出些他们感兴趣的内容。焦丽红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可是,就连儿子也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
女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焦丽红看见观众里有人在频频点头,她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吧。可是自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如果等一下要她来继续回答的话,她该怎么说呢?焦丽红想到这里,脑子里更空了。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头顶上的灯光,煞白煞白的,真冷。这么冷的天气,室内还在呼呼地开着冷气。
“妈妈。”
焦丽红听见这么一声喊,脑子里的那些嗡嗡声突然没有了。那是刘野的声音。她四下里寻找着声音的出处,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她沮丧地低下头。
“妈妈。”
焦丽红这一次听清楚了,她确定了。那是她的儿子刘野。突然,一星期以来的感情她终于倾泻而出。焦丽红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都集中到了她身上。那个滔滔不绝的中年妇女也愣住了。主持人小周傻了眼,一边拽着焦丽红的袖子,一边说:“刘妈妈,你这是……”
焦丽红甩开了小周的手,一边拿起话筒,正视着摄影机的方向,“我想带我儿子回家。”说罢,鞠了一躬,将话筒放在舞台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