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札记
文/刘涛
1.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以及午后另人昏聩的温度。
仓尉身体呈直角的趴在桌子上，清晰地感觉到粘腻的水渍在背上勾勒出委曲向下延伸的花纹，目光长久的凝视在已经空了的矿泉水瓶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来自海洋的诱惑”——俗不可奈的广告语。瓶子上身材健硕的模特赤裸着上身穿着花哨的沙滩裤笑的比身后蔚蓝的背景还要清凉。
但在这种温度的天气里，这绝对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仓尉攥紧瓶子拍案而起，在万分之一秒内计算过钱包里仅有的储蓄。
于是。
2.
以同一个姿势坐在窗户边不变近乎六个小时的女生，在被告知火车要延时两个小时到达后，轰然倒下，毅志力和后悔的情绪在脑海中激烈的冲突，眼前再一次出现完美星空。不是后悔万分就能够回去安然的躺在宿舍里继续吹风扇，碍于要维持脸面才没有尖叫出来的仓尉颇为气结的死死盯着对面的座位。
比自己更早上车，一直安静的靠在车厢一侧的男生，仍然在读着那本《欧洲发展史》，不过已从最初的几页翻到了大半本以后。除了偶尔轻轻的推下厚重的黑框眼镜和每隔大约四十五秒就翻过一页的声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拥有惊人的坚持力和阅读速度的——美少年？！（仓尉的定义）注意到要在书本背后烧出两个洞的灼热注视，少年放下书。迎合上仓尉持续升温的目光，手指在鼻梁上划过，又是标志性的动作。
啧啧，这才叫文质彬彬，她在心里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他的睫毛在眼帘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眼镜后的脸颊细致如白瓷，线条清淡，温文尔雅的卷曲栗色头发和不搭调的白色立领衬衫，都在一瞬间直击仓尉的心，这一刻在她心里是丘比特之箭正中红心后的欢呼声。
当然，还有挺拔的鼻子和漂亮的嘴唇。接二连三的拙劣庸俗形容词闪过仓尉装满腐殖质的脑海中。核心还是脱离不了“美少年”这一对青春期少女内心极具杀伤力的词。她懊恼的用手指绞着发梢，太过唐突的对视导致无法开口搭讪，无论是头皮上传来多大痛楚以及断裂的声音都不能挽救这一尴尬的场面，背的烂熟的偶像剧台词关键时刻竟派不上用场！
出乎意料的倒是男生先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晰端”。
“啊？”短路一秒后，迅速搭上了修长的手。“我是仓尉”。背景徒然由纠结的异次元空间切换回了撒着玫瑰花瓣的场景。
“你在哪一站下车？”找到了话题的突破口，立刻切进去的女生问道。
“滨海站”。
“诶？一样呢。”小熊在心中热烈鼓掌，桃状花瓣更加热烈竟相抛洒，之前的沮丧烟消云散。连声音都比往常要高八度。
“那，一起走吧。”简短平直的话和语气，含有更多的陈述而不是询问。面色绯红的仓尉顺利沉溺在温和的声线里。
3.
是深夜的大海。幽暗从天空坠下的巨大幕布，铺盖如浇下的沥青。眼睛不能分辨晦暗，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冲刷过脚下的沙滩，千万年来一直不断的侵蚀出不见边际的界限，浩渺的吞噬了目光落向的最远处。汹涌的海水。仿佛置身在停滞的时光中，所有的光线都逃逸不出云层。像是装满一色颜料的容器，被紧握在巨大而压抑的力量之中。
仓尉不由自主捏紧了晰端的衣角。
察觉到轻微的颤栗，少年扮过仓尉的肩膀，扶着她坐在一处干燥的地方。“破烂的地方，连个近一点的旅店也没有……”类似这种的怨言在晰端温和的动作中完全被抛到脑后，甚至产生了如果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久一点就好的愿望。
“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晰端紧靠着仓尉坐下来。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不论他有没有看到。故事已经拉开了序幕：
“滨海从前有个名字叫做‘央礼’，意义再明确不过就是索要祭品。这里的人依靠捕鱼业为生，所以每年都会有盛大的祭祀活动举行，来要求海里的神明为他们带来新一轮的丰收。相应的，他们要献上祭品作为交换。传说来到这里许愿的人，只要能够拿出相应价值的东西作为祭品，愿望就一定会实现。很多人都对这一点坚信不疑，每年来这里渡假的人，都会刻意赶上那个庆典，他们大声说出自己的愿望，并且用身上有价值的东西扔进海水里作为交换。再让自己的愿望得到应验。曾经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来到这里观看盛大的海水与庆典，女孩子叫泱离，谐音和滨海的名字一模一样，可惜她先天失明所以看不到。于是男孩子答应她说‘我去帮你换回眼睛’，然后不告而别投身大海。”
“后来呢？”仓尉迫切的想要知道结局。
“后来啊，男孩子回来了，女孩子的眼睛也可以看见滨海了。”他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气讲出来，像所有烂尾的故事一样，它的结局仓促一点也不吸引人。
“就这样啊…”有些怏怏的说，原以为是什么惊险的故事，比如出现海怪与男孩子决斗啦，或者男生遇见人鱼公主没有回来什么的……勉强算得上是有些曲折情节的言情小说。“诶，还算圆满啦”随口应付道。眼睛已经困倦的闭了起来，不再打算让有些书卷气的男生再讲些什么。
“晚安”。仓尉枕着晰端的肩膀小声说。
“晚安，我的恋人。”他轻声回答，这一句她没听到。
4.
醒来时看到的第一幕是陌生的少年从天空中呼啸而来。
巨大的白色滑翔翼冲向自己，载倒在沙滩上，他倒扣防风镜戴在破旧的帽子上，露出促狭的笑容。仓尉踉跄的躲开，沙子灌进了衣服里，一边想要破口大骂，一边从头发上使劲拨掉恼人的沙粒。她气的面红耳赤“要谋杀啊！”冲着这个失事的驾驶员大声吼。
“来者不善”作为吵醒她睡觉并且把她搞的一身狼狈的印象。他伸出了手，俯下身，标准的绅士礼节：“小姐，要我拉你起来么？”仓尉一把打掉他的手，爬了起来，愤愤的怒视着那张轻浮的笑脸。他好象并不在意，继续自我介绍。
“我叫诙区。”不征得回同意轻挑地拉过仓尉，用手指在她掌心画下几个简单地笔画。也不管对方的脸上是不是一副手上爬了鼻涕虫想要赶快甩开的样子。“和稳重的晰端一点儿都不一样！”想到这时仓尉才发现晰端已经离开这里了，惊慌的摸了摸钱包确定它安然无恙后舒了一口气而后又不知所措。“被莫名其妙的遗弃了。”哀怨的想法立刻占据了大脑。
“第一次来滨海吧。”诙区搭上仓尉的肩膀，一副熟络的样子，“作为赔礼道歉，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以前这里啊，叫央礼，至于意思呢，等下我再告诉你。有一对模范情侣啊他们很恩爱呢……”
“我知道！知道！女孩子的名字与滨海的名字是谐音，她看不见……后来男孩舍身为了那个女的，再后来破镜重圆大团圆了啦，这样狗血的故事别讲了，早都听过了。”不仅是因为故事的无聊，同时也因为男生卖弄的语气，所以厌恶的打断了。
没有深究仓尉的病句与用词不当，一点也不生气被打断，反而加大了挂在嘴角的弧度调侃到：“诶，你是不是被恶灵附身了呀，脾气真坏，这样下去会让你喜欢的男生很困扰啊，没人喜欢凶巴巴的女生诶。”诙区一脸担忧的模样绕到仓尉身后。
“你才恶灵呐，所以不要缠着我！”手脚并用的想把诙区从身边推开。“喂！我不过是看你一个人怪可怜的想陪你。”诙区立刻一脸委屈的辩解到。联想到不辞而别的晰端，有些失落，仓尉突然沉默下来，“原以为是一切浪漫的邂逅呢，没想到被抛弃了……”弃妇一般的神情和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
“看我没说错吧，小姐，你是一个人噢。”
“不是！他会回来的！”赌气的大声反驳，却心虚显得底气不足。毕竟是一个刚刚认识还没怎么熟悉起来的陌生人。
就这样一直坐在海边等着他回来，不想在那个讨厌鬼面前丢脸。天终于黑了下来，所有的希望随着困倦而破灭，真不该轻易的相信不明美少年啊……，也真不该把话说的那么绝对没有台阶下，趁现在逃走说不定还能找家旅馆睡上一觉呢。看着已经熟睡在一旁的诙区，少女在心理感慨。
5.
“仓尉，仓尉。”
“啊？”迷迷糊糊地醒来，晰端的脸在眼前放大。
“睡在这里会着凉的。”他体贴的解下衬衫披在仓尉身上。
脸立刻升腾起粉红的云朵，还好在暗处他看不到。
“你去哪里了？”迫不及待的想证实自己并不是被刻意丢弃。“我白天去找住的地方，结果…恩，迷路了。”晰端抱歉的笑了笑，神情依然温润如水。
“仓尉。”他突然叫住她。
“恩。”
“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是。”出其不意的将女生轻轻的环抱在怀里，仓尉嗅着晰端身上潮湿的气味，仿佛被他柔和的声线盎惑。“所以，跟我一起走吧。”“一起，走吧，我们一起。”耳边持续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想答应他。
“诶，别恶心了，这么烂俗的告白，不能换一个么？她才不喜欢你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诙区已经醒来并且站在了身后，用力将仓尉拉回身边孩子气的争论。
“你干吗，讨厌鬼，走开啦！”女生恼怒的用力打在诙区身上，他却仿佛没察觉到，只管加大握在仓尉手臂上的力量。
“要听完那个故事的结局吗？真正的结局。”良久诙区挑衅似得说出这样一句话。与此同时，晰端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什么？”看着这以变化的女生安静了下来，停止挣扎。
6.
“男生舍身投入大海，为喜欢的女孩换取眼睛。”
但传说并不是完全可信，神明也有无法给予的东西，它变得暴怒而残忍。所以他用生命换来的，是他的死亡。他的尸体被海水吞没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女生在日后的一场手术过程中因麻醉剂注射过量，造成泱离的记忆损害，于是她再也没有回过滨海，也永远的忘记了男生。
是偏执让死去的男生化为水鬼，执意回来，但神明取走了他眼睛，所以他已经看不见了，作为交换的条件，他要为贪婪神明每年都奉上年轻的女人，直到有一天交还他的眼睛让他可以寻找爱人。之后，每年的滨海都会发现许多年轻女生死亡的意外事故，这里也荒凉起来。而故事中男生的名字，叫做晰端。可是他却不知道，漫长的时光过去，他心爱的人早就眠于尘埃转入轮回。
仓尉惊恐的望着站在面前的男生，黑眼镜框后的眼睛漂亮却毫无神采，即使听完诙区的话也没有丝毫波澜。她这才回忆起那些细节，晰端闻起来总是潮湿的衣服和略显苍白的脸色。
还有安详而沉稳的表情。
“我在等我的恋人回来。”晰端缓缓开口。
“她早已经不在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死了，泱离已经不存在了。”仓尉突然间觉得晰端有些可怜拽，了拽诙区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她真的忘记我了吗？”晰端的声音低哑，变得有些绝望。神明答应过只要有足够的祭品，就会让他找到泱离的。
“即使记忆中的你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思念的羁绊却没有消失。她许下的愿望是，用再见光明的机会等待与你重逢，度过一生。所以她回去之后推脱了别人捐献的眼角膜。在孤身一人的黑暗中度过后半生。可是你在这里停留的太久了，错过了她轮回的机会。她等你的时间很长，每一生都执着的独身一人。现在去找她，也许还来得及。”
“那些死去的无辜女孩该怎么办，或许我已经没有机会遇见她了。”晰端的神情在一瞬间的晴明之后又黯淡下来。他手中握下的沉重罪孽几乎不可以被原谅。
“思念的折磨是神明给你粗心大意的惩罚，因为你一直都没在意，泱离更想要的是你而不是眼睛。”诙区又露出了那种促狭的笑容。
晰端的身体开始分解，色彩被抽离了，只剩下了浅白透明的轮廓。他无声的用口型对她说“再见”，连同恋人的名字，一起被海风吹散。
7.
“他为什么会找到我呢。”仓尉问诙区。
“别傻了，才不是因为你长的漂亮，况且你没什么看头。”直到看见女生攥紧的拳头才解释到：“这个世界由无数元素构成，它们分散，从人的身上剥离，附着在各种各样的物体上，甚至于梦境，我们的一生，与整个世界有着多得数不清的交集。也许他找到的，只是存在你身上哪怕仅仅只有万分之一的气息。时光中见证的恋人最为忠贞，致死不渝，隔的再遥远，无论是时间与空间的界限，都能够穿越并彼此吸引。”
“喂，仓尉，作为报答，你要陪我玩噢。我可是把你从恶灵手里救下的恩人。”恢复了轻佻的语气。
看在诙区还算称得上是“英俊”的脸，以及考虑到囊中差泡答应了下来。
她坐在滑翔翼上紧紧依靠着诙区，被强大得气流冲得几乎睁不开双眼，他们像海鸟一样飞过云层与雾霾。
直到滨海终于从视线里模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