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才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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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情爱的小孩(7)

故乡堆积如山

文/沈佳英

我在十八岁左右的时候发现了家门前的这条河流。这种说法很不妥,因为河流一直存在,不曾消失。我只是开始喜欢和它待在一起,站在它面前,默然注视它随着风向而改变的波纹,向东或者向西。我当然只在风把它洗干净的时候才去看它,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如今的村庄已经缺少鸟儿的影子,也不再有鱼。只有对岸枯树的倒影在河流里呈现锯齿形的形状,随着波纹摇摇晃晃。我口袋里装满了香樟树的种子,不一会儿它们就一颗一颗地跃进了河流里面。然后我开始沉默地面对同样沉默的河流,想沉默的心事,我忘记了我那时的心事是什么。

河流变得越来越像一条人工湖。它有时候干净,有时候很脏,它干净的时候像一条人工湖。水面是干净的,没有一点杂质,没有沉了一半的船,没有水草,扔一颗石头下去,也吓不到狡猾又容易受惊的细鱼。而且,这是一条忘记了蜿蜒曲折的河流,这令它更加像一条人工湖了。我还是喜欢它沉默而一无所有的水面。十八岁的我开始寻找沉默的陪伴者了。

但我还是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河流,在我发现我十八岁时这条河流的时候,我也发现了我小时候的河流。我想起了透着如呼兰河一般寂寞的幽深的河,让日子像一条挤不干的棉布一样幽暗地滴着水。漂流在各家台阶前的水草,被晒在水泥地上慢慢地蒸发水分,我们小孩会做湿漉漉的草戒指,挂在养蚕的竹匾上。台阶是一块块不规则的宽而长的石头搭成的,表面被脚步和水流磨洗得幽暗而光滑,不知道什么季节里,台阶边上就开满了细碎的蓝色花朵,我记得是深蓝的颜色,好看得让人无法采摘。而我惊喜而悲伤地发现,它曾经是一条蜿蜒曲则的河流。

那种幽暗,是精致的。曾经的日子,也是精致的。

我发现那条幽暗之河的时候,已经永远失去它了。

我也看到了童年。我和我的童年心照不宣,它知道,我是刻意遗忘它的。

我看到胆小如鼠的自己。我看到自己气喘粗粗地紧紧追逐着成群孩子的脚步,她怎么也跨不过面前的沟渠。我看到她,我看到幼年的我自己,我面红耳赤心急如焚地沿着沟渠奔跑,绕过一大圈子又去追逐他们。落后一大截,气喘吁吁的追逐,童年心惊胆战的游戏,每天的玩乐只是沉重的心理负担。总是有那么多沟渠。总是有那么多跳上跳下追逐速度与技巧的动作。我垂头丧气地发现他们乐此不彼的喜好于此。这几乎令人想不通,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只是这群少年们此时的游戏,还是将蔓延至绵长不尽的以后。

但是毕竟我一样可以走过这个沟渠,哪怕人家只是轻轻一跃,而自己要跑一段长路。但是毕竟我们一样经过了。我碰到过无法克服的困难,但是大部分我竟然都用类似过沟渠这种方法解决了。我一度以为,往后所有挑战我智商兴趣体能的问题,都可以用此办法解决。

你也知道了,有些沟渠,你别想绕过去,而有些,你只好跳进去。

我的故乡明白无误地记载着我的懦弱,这懦弱深深地刻画进我的人格,让我在各种麻烦事面前,只想着逃脱,也让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要有这些麻烦,他们为什么喜好于此?

当我发现跳牛皮筋这项运动已经被时代无可辩驳地淘汰的时候,我几乎是深深悲叹于自己的不幸。在我的童年里,跳牛皮筋这项运动尤其横行霸道,凡是女生不管你会不会愿不愿意都得跳,于是技术好的顿时很有威信跳得不好的放在哪一边都很受人嫌弃。男生也是乐得加入,并且凡愿意跟女生混在一起跳的技术都是特别好的。我觉得女生没有人是不喜欢的,起码没有人表现出来,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意思表现出对这项运动的满不在乎。因为你不加入的话就剩自己一个人玩了,我并非不喜欢自己一个人玩,但是在那个年纪,剩下自己一个人总是显得特别孤立,一个人是不好的。

但是天苍苍野茫茫我根本不喜欢跳牛皮筋。也毫无技术。每次选人我总是落在最后充满负疚地当人家的累赘。有时候别人也特别喜欢选我,那是当我申明我愿意绑牛皮筋的时候,其实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基本上也是绑牛皮筋的,于是在这项运动大行其道的时候我就是绑着牛皮筋站着不动的角色了。我想我走到哪儿都走神的顽疾说不定是从那时候开始已经开始被培养,反正我现在连一首歌谣也记不起来,”刘胡兰”啊,“二月花”啊我一个也没记住。我保证是在站着发呆吧。

我常常得伪装着热爱。在我小的时候甚至不会去问为什么。好像跳牛皮筋是理所应当的,好像跨不过那道沟渠就是不对的。

世事又证明,确实有许多事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去做。都问不得为什么。

你最好天生和大家一样,你最好天生武功全能样样精通。最重要的是,你最好天生是个乐天派。

我不是乐天派。我最大的失误大概就是我不是乐天派。我辜负了白羊这个星座。

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其实是在蓄谋离开。至今我没有成功,仍然是要回来。但或许从那时起我已经开始在离开它。如同每一个在外读书的孩子,我留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周末到一个月到半年。我又几乎是悲哀的发现,哪怕有一天我走到隔天隔海的地方,我恐怕还是要回来。而我已经开始怀念它了。

被称为故乡的地方,是吹过了最多的风,被沉默寡言地形容了面孔。还有因爱和反抗而形成现在的语言。

那时候我坐在家里的阳台上读书,总是阳光很好的天气。我沉浸在另一个刚刚打开的世界里面,偶尔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前面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隔着一条河,一片种着桑树的田亩,是沉默的公路。我能够停留很久看对面的车辆,不知道想到了哪里,我想我走神的习惯在那时候又被变本加厉地发展了。低头又进入手里的书本。陪我阅读的,是一个宽阔的环境。

从那时候起,离开的念头日积月累,书页居心叵测地浸染着,觉得眼下还不算世界,世界必定还隐匿在远方,奥列佛逃亡伦敦时遭遇的寒冷与饥饿,青海湖与那个早逝的诗人,出现在海明威与毛姆笔下的丁香园咖啡厅,哦,还有谁也要提几笔的西藏,喜欢的作者不断提起的北方......

于是说不日远游。

我像所有的游子那样,开始在心里默念那句话:我要背井离乡,去寻找故乡。我想要离开的时候,我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地方。我甚至还没有看见过我的童年,少年,我顺理成章地遗弃了它,我定义它为破败。但是我寻找的,不是一直就是破败吗。

我不是一直在用失败与陈旧,来打动每一颗花草树木吗。

我没有找到故乡,我往前走,一下子就看到了荒原,我在四顾无人的荒原上惊慌于上当受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故乡。我着急于这个绊人的真相,慢慢地看见了从前。我看到一轮落日慢条斯理地挂在了西边的一间房屋上,它对我的惊慌失措无动于衷。它对我的无可奈何无动于衷。于是我知道,我不该再追问了。我在那璀璨夺目的赤金光线里,看到了一些不曾改变的东西。是很陌生的陈旧画面。我曾经无知无觉地长大了身体。

我开始懂得失去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故乡。我站在破败不堪的隆田上感到了逼上心头的乡愁。被耽误的乡愁,悲漠如斯地笼罩我四方的天地。我在它为我保留的记忆里看到寂寞惊慌的童年和我将永恒面对的如出一辙的生活难题,我看到阳光撒在那个倾心书页的少年身上,我看到在河流面前沉默的自己。

我也看到了它,力不从心的改变。我看到越来越多的面目全非。我童年时叫苦不堪的沟渠已经越来越少见,我少年时兀自徜徉的田野露出无人打理的残破,河流对岸的枯杨已经消失不见,荒草艾艾,河流里将只剩下,被风吹落的我的影子。而我,我是故乡的途人。我早已离开。我比谁都早地离开了。

只是这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房屋上的声音,终究是不一样。这我始终也没有习惯的寒冷,让我忍不住祈求温暖。我无缘无故的叹息,都背负着你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