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一样的晚风
文/沈佳英
四月间,学校里很多植物开花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时候走了一条平日里不常走的路,便能不期而遇一大片蓝色碎花,突兀地占据了你的全部视线,我心欢喜,又替它们觉得寂寞。倾尽全力演好的这一生,也许观众并没有几个。但总不能因此就颓颓搪搪吧,毕竟只能开这一次啊。花比人明白这些朴素的道理,在还属于自己的时刻就把握这生命,不管明天是否就零落成泥碾作尘,在有些日光透彻的清晨,有些日落山边的黄昏,总还有些路人的脚步会为它们而慢下来,然后抬头望一望透过云端的光线,为内心确认一遍这美至绝望的幸福。我为内心的恐慌不安而感到羞愧,为只能以这样一颗心来面对这份美好而羞愧。幸而它们不会理会我,幸而这片繁盛的生命如同自古以来的那样旁若无人,那样强烈地忽略了这些来往的脚步与投注于身的目光,或偶尔还有我,还有一个人因它们的美而映照了自身的残缺与败坏。我明白我们不过恰好分享了这片气候与土壤,在这个四月,春天随心所欲地用各种各样的颜料涂抹了人间的时候。你们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怎样一个人呀,我的眼神所流露的痛苦,早已在我自身,无休无止地鞭打了我好久啦。不过你们很好,你们一生都那么美。于是就这样走开,不记得那天的脚步后来组成了怎样的一条路,带我去了什么地方,是在一个四楼的教室低着头用手机度过的一堂课么。
银杏路上树叶落尽的光秃枝丫重又开出新芽,嫩绿的颜色就像出自一管水彩颜料。墙壁上碧绿的爬山虎间夹杂着几枝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图书馆旁边那条溪涧隐秘在两边茂密生长的植物中间,唯有潺潺的水声透露着它的存在,站在石桥上能看到水流顺着坡度撞击着石岩一路涓涓流过,这声音叫我记得《小团圆》里那个优美的开头: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而每次这样一次重拾,总不由自主地翻寻记忆里可有期望之人可以挂念,彼时才觉得原来有一个等不到的人也能当做幸福。
溪涧两边种满了紫叶碧桃,远远望去大片的桃红色被身后整个植物园的各样绿色树木所映衬着,那景致真有一番触动心灵的美,我当即想起的竟是《红楼梦》中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挑了一个清晨走在这条路上,才得以仔细端详这片蔷薇科植物所特有的柔弱精致的美,细碎花瓣已经飘满了棕黄色的泥土,那树上还是一簇簇重重叠叠的桃红色页瓣。从泥土里捡了几片花瓣,放在掌心里有几丝凉意,看多了花谢花开的故事,便懂得了从前语文课本上那句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最浅白的意思,于是这些日子,是摘了许多花的,彼时总被身旁同伴嬉笑着责问,逐渐被被冠宇“采花贼”这般名字。她们用手机拍我摘花时的照片,夸张着表情称其罪证。我看着照片上自己站在白色玉兰前的背影,就又想起了从前高中教学楼下那两颗桃树,那样的浅红色细碎叶片曾经飘落在你我的肩头,而她们年轻的脸孔在往后的春天里,总是若隐若现在那些我经过的盛开的开花树下。 有好多花儿已经开了又落,那一夜之间开满了整整一条路的玉兰,那如同电影里的隐喻蒙太奇一样顽固地竖直向上生长的白色花朵,又是在一夜之间,纷纷洒落在了脚下的土地上,那锈迹斑斑的花瓣是毋庸置疑的上口,我把它们受伤的样子拍下来。夜晚下自习的路上,潮湿的地面上风吹卷着掉路一地的花瓣,我抱紧手臂走在这副场景里,天地间弥漫着凄凉的味道,如此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寂寞原来从来和凋零联系在一起。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在热闹的人群间频频对着凋零的往事回头。
这些在轮回中又一次醒来的美好的生命,便构成了这个四月的全部风景,当年的婴孩也曾在这样一片花香中睁开眼睛,以哭泣为始,至此已在这场人生旅途上漫游二十年。那年那个早晨,家门口通往河边的石头台阶已经被河水在岁月中冲刷成了暗黑光滑的形状,那台阶两边,可曾开满在后来的岁月中消失了的蓝色小花?那寂寞的幼年,河水如同呼兰河一样流淌。我用水草编织的草戒指,悬挂在晾晒着蚕扁的木架上。有关四月,早已流传着一些美若月映池塘般的句子,前两年去世的梁从戒先生,生命伊始就曾在母亲怀中听到过她为自己写下的诗歌。而此后每一个少年,都曾在十八九岁的好时光里在纸上书写过这样这样的句子: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想起的还有《四月裂帛》里那句“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裂帛,五月的玦衣如何起头”。这是那些时候我们这些迷恋简帧的孩子一句心照不宣的暗语。
我是不愿四月这么快过去的,并不是因为出生在四月,我所继承的,大约只是四月因气温上升而弥漫在空气中的浮躁因子。情绪随着日子一天天浮沉,电话里朋友问过得好不好,也只能支吾着敷衍而过。只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泛读课上那个无论是中文和英文我都听不懂的中年秃顶老师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们要Liberal,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讲,小班上课又什么都不能做,两节课若认真地听下来真是沮丧得要崩溃。这是我用三年高中换来的课堂。是我用告别你换来整个高三对自己的责难,而后世界对我的惩罚。但你知道吗,我原本是准备爱它的。就像我原本以为我可以洒脱地离开你一样。世界又在肆无忌惮地惩罚我了。我怎敢说伤害。
你看,我终究没有好好地活过来,我仔仔细细地关注在这个月份我所遭逢的那些沉默不语的植物,我对它们确实比对周遭的人更有兴趣。这样的人格途径是当时的你所心疼今后的你所厌弃的,但你却始终未变,我悲哀在过分清楚这一点。瞒不过自己这原仅是又一遍的诉说。我在《蒙马特遗书》的开头,看到那个女子说: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我在她的自我解剖中羞愧地看见了自己的内心。她不愿意自欺欺人,恐惧于世界的伤害。我却情愿把伤口只当做涂抹在身上的颜料。因此我在四月的尽头,不愿意记得艾略特在《荒原》里对于这个月份的诅咒,而回忆毕竟是来了,它教我要写如同中学语文课本里那些清丽而不付诸情感的文字。那样你就看不见我的颤抖,但,你会真的看不见吗。我当时没有想过,我会失去那样吹皱我衣衫的晚风。在四月的尽头,总是在四月的尽头,要再祈祷一阵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