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楚风·呓语
文/汪小然
窗户外面的太阳像是挣脱了阿波罗的马车,在天上放肆地挥洒自己炙热的体温。我拽紧白色的纸条逃进冷气房里,骤然凉爽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你说再见。
1.辰何堪比
第一次看见你,周围没有任何场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下过了雪。我只是望见一个薄薄浅浅的背影,干净的白色外套几乎与周边连成一片,似乎在单调的颜色中散发出独特的味道。我跟在你身后,一直走,期望可以看见你的脸,却总是赶不上你的步子,仿佛永远只会被落在后面。
这样,我日日都能见到你的背影,在没有任何场景的纯白里,清瘦,但不孱弱。我喜欢上了你身上的干净的香气,你却依然一直背对着我朝前走,一刻也没停下过,一次也没回头过。我紧紧地跟着你,追逐着,像星星追随太阳一样。
不知如此度过了多少天,多少年,你终于在某个傍晚转过身,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划过一丝不易令人觉察的诧异。日暮的残霞从单调的纯白中漏下,倾泻在你干净的脸上,顿时,如同积雪在初春里化开一样,那片没有构成任何场景的白,雾一般的散去了。你像是阿波罗一样可以召唤太阳,让阳光撒在你脸上,染出微微的红,这让我想到了黎明出海的渔夫,脸上也是有着这样的颜色。你朝我露出了让人很想打的坏笑,我们就算认识了。
我看见你时你有一张陌生的脸,但你却像认识了我好多年一样,没有丝毫拘谨的和我说话,不到三句就开始故意跟我斗嘴,我哭笑不得地回你一句“哥哥,我跟你很熟吗”,你总是会愣几秒,然后静默下来,不再说话。我对你看似受伤了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担心,因为你总会很快恢复原样。
风有规律地撩起地上的片片落叶,搅出一个脱离时间和空间的漩涡。我最终与你很熟了,在这漩涡里,连阿波罗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
你踩着单车载我去十万八千里远的海边看星星,我鄙夷地审视你文艺少女一般的情趣,冷嘲热讽似的话接二连三地吐出了一大串,侧过脸来发现你没有丝毫搭理我的意思,只是无言地仰望着满天星辰,表情无比凄凉,就像《牡丹亭》的柳梦梅一样,颇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意味。
“傻丫头。”你面朝星空,忽然像狗血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呢喃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叫谁。
我却因为这恶俗的一声轻唤而心里一紧,再看你侧对着我的在浩瀚无垠的只有群星没有明月的夜空下的脸,和阿波罗一样俊朗。星光刷上你的眼角,又害羞似的悄悄褪去。海水是空旷的冷寂,清风是空旷的冷寂,一切一切都是空旷的冷寂……这充斥着冷色调的茫茫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你一个温暖的神。
就像阿波罗那样的神。你久久仰望着的星星们,它们如何能比得上你。
2.桑梓以琦
我越来越了解你。
你静静思考的时候喜欢端一杯和中药一样苦的凉茶坐在阳台的红木椅上,喝掉一半,剩下一半用来浇花。我总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看那绛褐色的液体一点一点顽强地渗入几乎已经变质的土壤里,盆栽中可怜的植物在一个春天险些开出黑色的花朵。
你还喜欢下雨天,暴雨一来,你就哼着不悲不喜的调去开你的跑车。车子启动时在院子门口溅起的水花总会打在站在车库边的我的头发上,你回来时就像被猴子从水中捞起来的月亮一样。
我仅仅是了解你,可是完全理解不了你,譬如你这些变态的行径。
如此看来,读着《诗经》在房间里的窗台边晒太阳,在你的爱好里就显得无比正常。在你没有心情思考的不宜飙车的晴朗日子,你就会捧着那本陈旧得书页已开始泛黄的《诗经》,轻声读上面的句子,常常是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冒,像念成语一样。什么“在其板屋,乱我心曲”、“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这样的句子你念起来就是一整天,不厌其烦。
你这些让人难以捉摸的爱好,被我悄悄地记住,悄悄地去模仿。然而凉茶太苦,雨水太冷,《诗经》太难懂,这些我一样都学不来。我担心着,担心会离你越来越远。
那天午后的闷热让人一辈子也难以忘记,你读着《诗经》,汗珠一滴滴往下掉。窗外是黑压压的好几层云,连乌鸦从天空中飞过都不那么明显。一声闷雷吓得我手中的西瓜都滑下来砸在了脚上,紧接着来了瓢泼的雨声,引得你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侧身往外眺望。你期待的暴雨天气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我知道你又要去车库了。
然而也是毫无预兆的,你拉着我一起去了楼下,将我塞进你的车里,油门使劲一踩,我们就飞了出去。
风灌进我的衣领,雨水泼撒在我的身上,在这七月夏日的午后,格外清冷。
我拽紧了安全带看着你,你浑身湿透,不停有新的雨水从脸颊上滑落,表情并不是愉快的,反而带着一种悲伤的凄凉,你脸上的雨滴,像极了痛哭时流下的泪。
我想你是遇到了烦心的事,于是就默默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因为车速太快而带的风刺得我耳根生疼,胃里不停地翻滚,我也忍着,没有一句怨言。
当耳边的风似乎小了一些的时候,我慢慢睁开紧闭的眼睛,车已经停了,停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高矮不一的楼房铺着整齐的红瓦,脚下是嫩绿的草,满满的全部都是,像毯子一样把整个大地盖起来,连马路都是碧色的。我茫然地下了车,茫然地看着这景色。
“这是我家乡。”你好听的声音被雨水淋过,带着湿润的沙哑。我转过头去看着你。
你竟然把车开得那样快,不过一个小时而已,你就让我们远离了我们身处的城市,来到了这个像童话故事书里的地方,你从来不曾提到过的——你的家乡。
你的家乡没有下雨,你带着我走进这个野草铺成的小城,小城里的人看见你,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而是欣喜地与你打招呼,似乎你很久很久不回来,也不会有人忘记你。
你说从小家乡的人就都很喜欢你,当个宝贝似的。就像贾宝玉一样,贾府上上下下都偏爱着。
我很想问你:“家乡这么好,为什么要离开?”可没等我开口,脚步就随着你一起停下。我抬起头,眼前是栋老房子,墙壁和门框上有斑驳的划痕。
然后,然后你说话了,说了很多,可是我都忘却了,只记得,你说这里曾经住着你深爱的女孩子,现在她失踪了,你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静默了,没有抬眼去看你,只听得出你的声音像是秋天萧瑟的落叶,无依无靠,飘散在冷清里。原来你也有喜欢的女孩子,与我相似但却与我无关。你在你的桑梓之地独自与你过去的记忆黯然神伤,我只能静默,然后难过,我果然离你越来越远。
忽然,耳边一阵刺耳的闹铃响,我猛地睁开眼睛,脑袋下是熟悉的松软的枕头,手边的闹钟提醒着我:上课要迟到了。
3.凋懿北壁
我恍惚地起床,脑袋昏沉,还沉浸在那个有你的世界里。
是的,我真正生活的世界,是找不到你的身影的,与你在一起的生活,尽管画面真实到足以让我产生很强的错觉,但那也不过是我每天夜里躺在床上做的梦而已。仅仅是梦,可我却深陷其中,像杜丽娘一样,痴痴地在那四方小院里思念着梦中的柳梦梅。
你就像那样,一直活在我的梦里,我深陷其中,几乎忘记是实是虚。
在那个悠长、连续、触摸不到但又真实可感的世界里,小农庄朝北的方向有一段高高的古城墙,岁月将它的痕迹化作粗糙斑驳的细纹雕刻其上。我常常坐在那里,听你说《诗经》,听你说“风雅颂”里你最喜爱的“风”,听你说你曾经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听你说她和我很像。
在你说的时候,我就倚着那面高高的城墙。我只能倚着它,用脸颊去贴近它无穷无尽的历史。我只能做这些,因为它太高,我翻越不了。
这面墙,古老但是笔直,爬山虎依附着它生长,繁茂的根须像是一张网,紧紧地贴在墙上。盛夏的时候便将墙壁染成满目的绿色,掩盖住那大片的灰白。
在你眼里,这是无尽的美好。你又说,“懿”,就是美好的意思。
但我却发现,每每你站在这面墙的面前,念《郑风》里的句子,讲你和那本陈旧得书页已开始泛黄的《诗经》的故事……每当这些时候,我周身的碧绿仿佛褪去了所有的颜色,爬山虎的叶子似乎也在渐渐蜷缩,枯萎。
只因你的俊朗,你的才情,你目光里令人心疼的忧郁,将这小农庄北面的满墙美好,霎时凋零。
4.天喻良人
我已经决定抛弃那个虚有的世界,那个梦境,夜夜总会梦到的那个梦境,深陷不能自拔的那个梦境,自知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但我却一直坚信它的存在的梦镜。
你在那个世界里告诉我,你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像上次回家乡一样将我带上。我便知道,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了,梦里现实都一样。 所以我决定抛弃那个世界,抛弃你,抛弃那个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的你。因我终究不是杜丽娘,也不愿意像杜丽娘一样,就那样为着一个抓不住的影子而哀怨伤感,凄美而去。
你说,你送我些什么东西吧,譬如写首诗给我。
我吐着舌头回应你,我才不会写诗,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啊。
于是你笑着,没有言语。
连着好多天,你一直在收拾着你的行李。我猜想你是要像流浪者一样去满世界飘荡,在每个角落都留下你的足迹,你的身影,你念的《诗经》。
而我独自去了我们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看星星的海滩,童话故事一般的你的家乡,与繁茂的爬山虎合为一体的古城墙……这是我为你编织的我们的世界,如果你离开,它也该即将回到那最初的一片纯白。
你永远不会褪色,这和阿波罗不一样,因为太阳总有一天也会散尽它所有的光芒。
再见。我在心里默念,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抛开你这样的梦境我还有真实的许多许多,即便我舍不得你。
真的,我舍不得你。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会是上天赐给我的那个良人。
5.诗经·楚风·呓语
你走的前一天,趁着你出门,我偷偷从你的行李箱里翻出压在最底下的那本陈旧得书页已开始泛黄的《诗经》。
你说它在你手中时就已经很陈旧了,是那个你心爱的女孩送给你的,但她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所以你才会如此珍惜,如此喜爱念着书里短促而意味深长的一句一句。
我将那本《诗经》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篇是《商颂·殷武》是你不大喜欢,也不常去翻的一页。
我提起笔,小心翼翼,工工整整地在那页的末尾写上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不是要我送你一首诗吗,我不大会,就只送一句给你:
辰何堪比,桑梓以琦。凋懿北壁,天喻良人。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楚风·呓语》。
你最爱《诗经》,我就努力模仿着《诗经》的四字句;你最爱“风”,我们所在的是古时的楚国之地,但《诗经》却多为北方歌谣,我于是自名“楚风”;在梦里认识,梦里分开,梦里写下这句诗,所以为呓语。
等你看到那一句时,我想我已不在你的身边,再也感觉不到你的光芒涌现。
你若是看到我写给你的诗,一定会怪我瞎胡闹。可胡闹也就只有这一次了,你再读遍那句诗,就一定会发现里面藏着你的名字。
我合上书页,静静地凝视着它泛黄的纸张,良久,我轻声道别:再见。
窗外的炙热鞭笞着我,强迫我睁开红肿迷茫的双眼,我这次是趴在桌上睡着的。鬓角的液体不知是汗是泪,我回想起方才在梦中写下的诗句,提起笔在草稿纸上描摹下来,然后放在手心紧紧拽住,飞似的逃进冷气房里。
骤然凉爽的那一瞬间,我轻轻闭着眼,耳畔仿佛传来你好听的声音,你说: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