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霞光满天,黎明有如利剑一般劈开了沉沉的夜幕,迎来了初升的太阳,让整个上京都铺上了一层金黄。
半月弯静立窗前,双眸所眺之处,都笼罩在柔和的晨光之中。
“月儿,你回来了?”清朗的声线绵绵柔柔,闻声,人已至,君卿夜的大手穿过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圈入怀中。
口鼻间尽是他的气息,浅浅一笑,她温言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你不回来,我怎能睡得着?”他等了她一夜,却并非想要她口中答案,只是担心她一去不返。
半月弯浅浅一笑,并不搭腔。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是很容易让她感觉到被期待、被珍视,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满足,却又那么不安。
“在看什么?”见她不语,他轻声又问。
她却仿佛陷入了某个旋涡里无法抽身,终于,她说话了,却是问了一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
“哪里?”
“锦宫。”肯定地给出这个答案,不待君卿夜有所回应,她已继续道:“记忆里一片空白,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明明不应该知道的地方,为何我竟识得这里的路?每一处似乎都想不起来,但每一处又似乎就在心里。为何会如此?难道我曾经来过这里?”
笑意凝结,不愿骗她,却又不得不骗的感觉,第一次让他觉得紧张万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试探性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木然摇头,她的记忆里仍是空白一片,真正觉得熟悉的是身体的反应。她突然转过身来,拧眉以对,“夜,你以前真的没有见过我吗?在梅塔丽沙漠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想要断然否决一切,可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像是幽深的潭,也像是下了咒的魔障,让君卿夜瞬间失语。
眩晕的感觉突然清晰,他猛地抱住头,摇晃了几下身子才勉强定住身形。
半月弯瞬间紧张起来,“怎么了?又开始晕了吗?”
君卿夜猛然出手,用力地推她至门边,却诧异地发现,门已被从外面上了锁,他焦急地摇晃着殿门,怒喝一声,“开门。”
殿外当值的侍卫被他这么一吼,手脚都发了软,急火火地奔上来就要开锁。
半月弯心知有异,娇斥出声,“不想死的就不要开。”
那侍卫是见过梁太医惨死鸾凤殿的,被她这么一吓,双手立时抖如筛糠,手中锁匙也应声而落。
君卿夜心知自己又要发作,害怕伤到她,所以才想赶她出殿。可那些没用的侍卫们,竟然如此丢脸,他怒了,狂吼:“不开者,杀无赦!”
可他越是叫得大声,那些侍卫越是害怕得不敢来开门。
君卿夜的行为终于越来越疯狂,甚至抬起手掌打算劈开殿门。他手上的力量有多可怕,半月弯早已见识过,是以,当他有所行动,她已飞扑而上,死死拦在了门前。
“不要开门。”
“月儿,让开,我不想伤着你。”
“我若是让开了,你伤的人就绝不止我一个,我不能让你再造杀孽。”
头越来越痛,也越来越晕,君卿夜努力想要稳住心神,却只是徒劳无功。他抱住头,痛苦地伏下身去,不停地用头撞击着大理石的地面,“啊!啊、啊……”
看着他疯狂,半月弯心疼不已,上前两步想要拉开他,却在触碰他衣袖时,感觉到一股劲气袭来。猝不及防,她整个人都被甩飞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殿中的石柱,瞬时,连气都喘不上一口。
扶着墙,颤抖着直立起身子,尚未站定,君卿夜已又一次出手劈门。忍着身体上的剧痛,她再一次飞扑了上去,“夜,别这样,不要出去。”
君卿夜似乎终于听到她的话了,倏地停下手来,木然地转身,木然的表情,眼中浑浊一片。他开始摇晃着身体,虚浮不定的脚步踉跄,而后重重倒地。
“夜!”
半月弯尖叫出声,扑上前去,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身子,而他却紧闭着眼,纹丝不动。紧紧掐住他鼻下人中,片刻之后,他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而她,却在看到他双眸的颜色时,手脚冰凉,赤焰一般的红色,似要灼伤她的眼。惊骇地松开手,不敢置信地盯着他陌生的眼神,凶残中还带着些毁灭之气。
君卿夜坐了起来,突然咧开嘴就冲她笑,那笑容嗜血而妖艳,她定定地看着他的反应,大脑一片空白。这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种蛊?为何书中从未提及中蛊之人双眼的颜色?
他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向后退去,直到整个身子紧贴着殿门再不能行。他欺身上来,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手指的温度火一般灼烫。他的手在游移,慢慢地一步步向下,直至停留在她的脖颈之上,她的心蓦地一凉,他的手倏地一紧。
从未感觉如此恐惧,他的眼神太过陌生,他的表情太过可怕,她颤抖出声,“夜,放开我!”
闻言,他残忍一笑,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呃!”空气仿佛被抽离了一般,脖子几乎被他生生掐断,半月弯挣扎着,用力地大口喘气,却始终未能成功地吸入一分。他的手劲越来越大,胸口如同爆裂了一般,闷堵着她,使她涨红了脸。
一只手如鹰钩一般紧扣他的大手,另一只手摸入袖袋,瞬间抽取随诊银针。手起针落,三针同出,直直地插入他身上最痛的三个大穴。他终于吃痛,闷叫了一声,倏然松开了紧紧掐住她脖颈的大手。
弯下腰身,她开始大口呼吸,还没喘上几口,便感觉到他忽然又欺身而上,身随心动,她足尖轻点,舞蹈般绕了开来。一次次,他狂辣出手,一次次,她险险避开。她终于开始紧张了,这样的君卿夜让她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地狱恶魔。
仿佛厌倦了这样的你追我逐,他怒吼一声,重重一拳击打在了墙角之上,墙角的粉尘震动着落下一大片,飞起的石屑重重地拍击在她的身上,她避无可避,只得捂住双眼生生承受。
他看准了时机,闪电般出手,用力地扯住了她的长发,硬生生将她拖倒在地,一路拖行着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鸾凤殿中的龙柱之上。
砰的一声,落地起尘,她呕出一口鲜血,在地面上染印成花。
艰难扭头,心疼地望着他,却发现他的眼神呆滞不动,似乎盯着自己的嘴角,连眼中的颜色也开始起了变化,由血红转为了暗红,仿佛还在继续着,试图变回原本的纯净黑色。下意识地抚上唇角,那湿腻的感觉让她灵光一闪,血,原来蚀心蛊的根本在于嗜血。
许是这地上血水不够多,片刻之后,他的眼神闪烁着又要变回血红。她急中生智,强撑着身体飞扑而上,将口中残血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
他狂暴的身体因为她这一动作,开始渐渐恢复平静。她欣喜地发现,他的双眼真的开始由红变黑,渐渐转为清明。他的脸此刻看起来还有些狰狞,雪白的皮肤、鲜红的血液,但她终于在他眼中重新找回了那丝柔情。
可欣慰的时刻亦是那样短暂,君卿夜突然抱着头,痛苦地呻吟起来。待他抬起头,双眼业已转为赤红血色,半月弯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人已再度被拍飞了出去。
伏地,她无声落泪,心酸道:“夜,你清醒一点好吗?我是月儿,月儿……”身体上的疼痛她可以忍受,可她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魔而选择放弃。
他再一次靠近她,血红的双眸中,她看到另一个狼狈的自己。她痛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试图将他从魔障中拉回现实,可他如雨的拳点落在她身上时,她知道还是失败了。
一阵阵腥甜涌上,此刻,她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绝不可以死,如果她死在了他的手上,等他清醒过来,是否会痛悔一生?
咬紧牙关,她用尽气力从他拳下挣脱,主动吻上他的唇时,将残余鲜血尽数喂进了他的口中。
他没有预料到会有此一招,竟生吞下她的血液,那一瞬间,她能清楚地看到他喉间的颤动。
突然,他猛然按她入怀,用力地吮舔着她口中的腥甜。她的唇舌被他吸得生疼,却并未出手阻止,只任由他疯狂地吸吮吞咽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用一种无辜又可怜的眼神瞅了她半晌,而后,又一次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彻底昏死了过去。而她,亦再撑不住,嘤咛一声,晕倒在了他的身边。
口干舌燥中醒来,入眼便是师父悔恨交加的脸,“月儿,你终于醒了,你这孩子为何如此傻?”
挣扎着起身,全身酸痛不已,“师父,他呢?好一点没有?”
天机子冷哼道:“比你好。”
闻言,她终于放下心来,天机子却是心疼地又埋怨起来,“你为何不出手?把自己伤成这样,是要让为师我后悔一辈子么?”
“师父你别生气,月儿没有这么想过,只是不忍伤他而已。”温婉而语,半月弯的眸间,撒娇讨好的意味甚浓。
可天机子并不买账,生气道:“你不肯伤他,他却伤了你。”
“你知道的,他也是身不由已。”
关于血蛊,天机子知道的绝对比半月弯要多,是以,她如此一说,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说来说去,半月弯之所以会有此一劫,罪魁祸首便是天机子自己。
有愧于心,天机子悠然长叹,“月儿,你怪师父么?”
“我相信师父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只是,真的不能告诉我吗?”蛊源太难查,只有知道理由,才好准确下手。君卿夜发狂的模样让她心惊不已,假若不能彻底根除血蛊,只怕会后患无穷。
淡淡扫过她的眉眼,天机子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女大不中留,她本已忘记了以往的伤痛,现在却又一次绕回了原路。
“你真的想知道?”
重重点头,半月弯的神情已给了天机子最肯定的答案。
天机子怜爱地抚上半月弯的眉心,感伤道:“罢了,许是天意,既然你执意要问,为师便告诉你一切。不过,你要答应为师,无论如何不要再做傻事。”
师父于她便如同亲生父亲一般,虽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师父对她的关心,是以,并未多想,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沉吟片刻,天机子终于娓娓道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场本不该发生的鼠疫。为师有一位同门师弟,许多年不曾来往了,可是在出谷前,为师却收到了他的来信,说想要见为师一面,念在同门之谊,为师便答应了他。见面后,他告诉为师,这一切都是他的人干的,是他造成了这场灾疫,要想他停止这种疯狂的行为,便要帮他做一件事——毒害当今皇上。”
听到此处,半月弯惊问:“所以,你就答应他了?”
“为师本不愿答应,但他以死相胁,声称如若为师不答应,除了上京,他要祸害的就是整个大周国。鼠疫之症,易染难防,如若散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为师的这个师弟从小就心狠手辣,他敢说,就一定会做,为师思量再三,只能答应了他。为师不是圣人,但师弟犯下的错,为师也有责任要承担,虽然为师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看来是天理不容,但以一人之命换取天下苍生的安宁,为师不悔。”
苍生为本、以民为天,这本是帝王应尽的本分,但师父却为了苍生,而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师父的所为如果被拆穿,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对这场鼠疫所付出的心血,也会尽数为零。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选择这么做了,只因他是真的心系苍生、为国为民。
也许师父的选择有些不妥,但她又能如何置评,假若大周的皇帝不是君卿夜,假若她所爱的人不是他,那么师父的所为,她又真的会反对么?
“师父,你的师弟是时利子吗?”
“你、你知道他?”天机子的眼神闪烁,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异常紧张,心道,难道她已记起了什么?
正待问个清楚,却听半月弯道:“在晋同关遇到过,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想要皇上去死的话,除了君卿欢,不做他想。时利子是他的军师,年纪也与师父相仿,所以我便大胆猜测了一下,看来倒是猜对了。”
往事,他已不愿意提及,只是不愿再看到半月弯受伤。十岁的她便随他学医,他早已视她为亲生女儿,虽然现在的她只记得被救后的事情,他反倒认为这不是什么坏事,是以,连救下她的事情,他也一直对时利子隐瞒着。可没想到,在晋同关他们早已遇到,那么,时利子真的没有认出她来么?还是说,这一切的罪孽还不算完?
“月儿,答应师父,不要去招惹时利子。”
假若时利子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想尽办法令她恢复记忆,到时候,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都会再度困扰着她,这实不是天机子所愿意见到的事。是以,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他们再见面。
“师父,这样的恶人,你还要护着他吗?”时利子的心思,半月弯自然是不懂,误以为师父顾念同门之情,怕她伤他性命,口气自也急躁起来。
半月弯言语冲动,天机子更是心生不安,却也只能耐心解释道:“为师不是护他,此人阴险狡诈,你不是他的对手,为师不愿让你以身犯险罢了。”
见天机子原来是担心自己,半月弯浅浅一笑,“你就放心吧,此番我就是有心收拾他,也顾不上了。”
知徒莫若师,只听她口吻,天机子便已明白她另有所图,遂疑惑道:“你想要干吗?”
“我要去苗疆,为当今皇上找到解蛊之法。”这个想法自她诊出他所患何症之时,便已在心中萌生,只不过一直没有来得及提出。那日君卿夜狂性大发,让她明白此事不可以再拖下去。
“不行,太危险了,你以为苗疆穆府的天疆血蛊,是谁都能拿到手的么?”
闻言,半月弯眼眸一亮,“苗疆穆府?难道皇上体内的血蛊就是出自那里?”
自知失言,天机子沉眸又道:“无论如何,为师是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再危险我也要去。”
“为何?”
“因为他是除了师父之外,我最珍视之人,所以,我不可能看着他受苦而置之不理,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这是她第一次跟师父吐露心声,自离开晋同关,她一直把这些心思藏在心底最深处,到了如此关头,她已是不愿再瞒。
那些不能说的往事,天机子不敢轻易提及,但为了徒弟的幸福,他唯有一劝,“月儿,他的后宫三千佳丽,你又能霸住他多久?值吗?”
“值。”毫不犹豫地出口,坚定的眼神已向天机子说明一切。
天机子知再劝无用,只是在心底低叹,假若有一日她终于忆起当初,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这一声“值”?
天机子终于不再苦苦相劝,只是自袖袋之中取出一个锦囊,慎重交于半月弯手中,“月儿,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自知劝不动你,唯有助你一臂之力。这颗天香豆蔻你留着,有了这东西,到了南照国你才有机会见到穆府的大土司。”
“大土司?”
“南照的大土司也就是穆府的主人穆烨,当今皇上体内的蛊虫便是出自穆府。当年为了土司一位,他曾利用蛊术控制了不少南照重臣,才取得最终胜利,成为新任的大土司。此人阴险狠辣,绝对是一个狠角色。”也正因为如此,天机子才会反对半月弯前去苗疆,毕竟此行实在是险难重重。
“那么位高权重之人,居然会用如此阴邪之术?实在让人不敢想象。不过,师父你的意思是说,我要找的蛊母就是穆烨所养吗?”半月弯天性聪颖,一经提点,便已想到一切,只是在心底对那位大土司的所作所为不敢苟同。
天机子重重点头,“正是。”
“可是,你给我这天香豆蔻又是为何?穆烨想要这个东西?”她想不起来天香豆蔻是什么东西,但既然是穆烨想要的东西,该是极为贵重的灵药了。
“他何止想要,为了得到这颗天香豆蔻,他曾令南照国血流成河。”
听到这里,半月弯不由心神一震,惊问:“为何?”
“因为天香豆蔻有返老还童之效,可令人容颜长驻。为了天香豆蔻,他已寻遍大江南北,你若身带此物,兴许可以同他做个交易,换回蚀心蛊母。”天香豆蔻本是极为罕见的灵药,甚至比那芙蓉丸还要珍贵,可为了半月弯,天机子甚至眼睛眨也不眨便交了出来。
半月弯的眼有些湿,“师父,这样的宝贝我如何能要?”
“月儿,既然是为师种下的因,恶果自不能让你为我尝,这颗天香豆蔻就当是为师的一片心意吧。只求救下皇上后,他能看在此行的份上,待你好一点便可。”
“师父……对不起……”半月弯感动不已,扑进天机子的怀中,哽咽不能成语。师父待她有如再生父母,如今鼠疫横行,她本该留在上京帮助师父,可她为了一己之私,竟要撇下师父独自在此,实是大为不孝。
天机子轻拍她的后背,轻轻摇首,语重心长道:“月儿,没有对不起,你若真的孝顺师父,就一定要活着回来,师父不想临了落个无人送终的下场。”
“师父,月儿答应你,月儿一定好好活着,好为你养老送终。”泪终于奔涌而出,她欠师父的实在太多,这一生恐怕都还不够。
闻言,天机子不再言语,只是微笑着又轻拍起她的背,一如十年前,她第一次扑在他怀中痛哭失声时那般心疼。
夜已深,浓墨一般的天空中星光不见,唯有夏花的浓郁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一张柔软而无形的网,将整个锦宫都笼进了花香之中。
在这香风浮动的夜晚,君卿夜悄然而至,将满园的花香似也带进了她的房间。
半月弯浅浅笑望,温言道:“可有好一些?”
大手抚上她柔滑的脸庞,嘴角的淤痕让他心疼不已,“月儿,对不起,我竟然把你伤成这样。”
她摇摇头,“说什么傻话,那不是你伤的,你是被血蛊控制,失了心神才会如此。”
“月儿,你真傻,只有你这样的傻女人,才会在这样的时候还为我说话。”如果说当年的虚情假意像是一场梦,那么此时的情真爱浓更像是幻境一般,让他不敢相信。
为了留下她,他隐瞒了一切,可她却一次又一次让他感动着。假若时光可以倒流,他甚至想要倒转至五年前,在她入宫之时,便将她紧紧困在身边。只是,每次午夜梦回,她眸间的恨意却又似一根根无形的刺,狠狠戳痛着他。他知道她恨他,恨得那样深,可是为什么,他到底还对她做过些什么?为何他一点也记不清了呢?
“因为你是病人嘛!”她浅浅一笑,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许是发觉她在分神,他突然霸道地开口,“在我面前,除了想我,什么也不许想。”
“你还真是霸道呢,想什么也要管。”她怪嗔一笑,他却更为霸道地搂住了她,“你现在才知道我是这么霸道的人吗?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笑,眸间柔情蜜意,只是片刻后,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谨,正色道:“你身上的蛊在找到蛊母前,只有一种东西可以克制。”
“何物?”
半月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清冷而语:“人血。”
笑意凝结在他的唇角,泰山崩于顶亦能面不改色的君卿夜,这一刻竟因这两个字而面如死灰。
看他深受打击,半月弯心中不忍,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关于你被下蛊之事,我问过师父了。”
只是怔愣片刻,他已恢复如常,听她如此一说,他只是浅浅应了一声,“嗯。”
依在他怀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或许他早已猜出她要说的是什么,只待她亲口说出来。
“你为何不问我结果如何?”她始终沉不住气,对于种蛊之事,师父的错就是她的错,这让她觉得无颜以对。
“对我来说,你比那个结果更重要。”他淡淡而答,眸间暖意融融。
半月弯的眼蓦地潮湿,“夜,我……”
“如果真的那般难以出口,便不要说了吧,事已至此,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比之方才,他已淡定很多,蚀心血蛊,他其实早已想到,只是,假若天机子犯下的罪行要让她来承受的话,他宁可不再追究。
自他怀中挣脱出来,她幽幽而语:“你早就猜到了是吗?”
“猜到又如何?血蛊亦不会因此而消失,既是如此,你又何必纠结?放宽心,好好养伤才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她身上的伤痕足以抵消他所有的怒气,就算这血蛊是天机子所为,能换得她的真心以待,他亦甘之如饴。
“谁说血蛊不会消失?”
“月儿,此话何意?”
“天疆蛊母就在南照穆府的大土司穆烨手中,只要我到了南照国,就一定能带回蛊母,帮你解除身上的血蛊。”
“不行,穆烨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想从他的手中取回蛊母,难于登天!”不容商议的口吻,君卿夜的态度异常坚决。
半月弯并未出声,但她的眼神,已清楚地表达出了她绝对不会放弃的决心。
“月儿,绝对不行,你想去送死不成?”
“不想。不过,要我看着你死,那倒不如让我去送死!”她的语气有些强硬,话语间却流露了太多的情绪。假若真的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死,她宁愿是她自己。可是这一刻,她却相信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坚决反对她的决定。
“如果蛊母真的在穆府,让风赢前去便可,他的身手在你之上,胜算自也会多上几分,大可不必让你去冒险。”
风赢的武功在她之上,这是事实,不过君卿夜的说法她却不能认同。如果穆烨真的像他所说那样可怕,不要说一个风赢,便是十个风赢也只能是有去无回。理由无他,南照穆府之中,不可能没有人认识大周第一神将,所以真要去穆府的话,风赢算起来是最不合适之人。是以,此次南行,可以说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站在他的立场,他可以说不许她去,可她却不可能袖手旁观地看他痛苦,这苗疆的穆烨,此次她是见定了。
休养了几日,半月弯的身体已恢复大半。自那日她提出要前往苗疆一事后,君卿夜盯得她越发紧了。虽明知君卿夜绝不会认同她只身前往的决定,但她还是想一试,不过听他说过那些话之后,她的打算已经有所改变。
为了防止她“出逃”,君卿夜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她出宫,虽说他身中奇蛊,但若是动起真格来,她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想要独自出宫,肯定是行不通了,是以,她最终将眼光又放在了风赢的身上。以他的身手,能否顺利护她去苗疆虽不得而知,但偷偷送她出宫的能力还是有的。
找到风赢的时候,他正在东营闷头苦思,鼠疫之症因天机子的到来已大有改善,却一直没有完全控制住。大周的飞鸿骑人数锐减,风赢本是一军之帅,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自也是难受的。
“你,月军医……”许是未曾想到半月弯会来找他,风赢显然吃了一惊,愣了半晌竟只是唤了她一声。
“送我出城。”不过养了几日伤,君卿夜居然犯了好几次晕,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严峻的事实让她明白,此事再拖不得。
“皇上有旨,疫病未消,谁也不能出城。况且,月军医你不帮你师父了么?”风赢自知她不会随便提出过分的要求,但鼠疫兹事体大,他亦不得不慎重以对。
早知他会如此,半月弯淡定自若地开口,“若我说皇上身中奇蛊,我不出城,便无人能救,你还会这么说么?”
原本端坐的风赢,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面色大惊,“什么?皇上身中奇蛊?什么意思?”
“想要救皇上,只能去苗疆寻求蛊母,若是风将军不肯送我出城,恐怕再拖下去,皇上命不久矣。”不是故意要吓他,只是事情真的很严重。
半月弯的话一经出口,风赢的脸色便已大变,“你说的是真的?”
“绝无戏言,若是风将军不相信,大可以去向皇上问个清楚。不过,我也把话说在前头,皇上是不同意我出城的,若是将军问了,想必我也是走不成了。”君卿夜是何等精明之人,如若风赢真的去问了,他必定能猜出一切。是以,她之所以会如此一说,赌的便是风赢对自己的信任,还有对君卿夜的忠心。
风赢是个直肠子,行事认真,虽心中早已对半月弯的话信了七八分,嘴上还是强硬道:“不问皇上,我如何知道真相?”
“将军若是信我,真相就在眼前,难道将军以为皇上早先打伤我之事,真的是意外么?还是将军认为,皇上本就是残忍暴戾之人?”她受伤之事因影响甚大,早已对外隐瞒,但风赢也是知道内情的。是以,她如此一说,风赢当下骇然,“难道都是因为那个蛊毒?”
“正是,皇上的身体,发病间隔已越来越短,待到皇上迷失本性,便是我也无力回天,是以,我才会这么急地来找你。风将军,难道你真的不相信我?”不知为何,她对风赢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他一定会相信她,也一定会帮她。
风赢为难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需要时间考虑。”
“那好,我也不逼将军,但考虑的时间不要太久,因为皇上已没有太多时间。”弦绷得太紧会断,人逼得太急会乱,她相信风赢会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所以她愿意给他这个时间,只不过,如此加重一下语气,他也许能考虑得再快一点。
风赢果然未让她失望,日暮时分,他已给了她确定的答案,“我可以送你出城,不过,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可,这鼠疫一事显然是有心人为之,将军若是离开了,皇城谁来保护?”蛊毒是天机子所下之事可以告诉君卿夜,却不方便告诉风赢,他个性耿直,若是知道真相,不知道还能不能对师父平心而待。是以,关于鼠疫之事的真相,还有时利子威胁的话语,她只会告诉君卿夜,而对风赢,只能是只字不提。
风赢轻轻摇首,淡然道:“月军医,你显然忘记了一件事,皇上也是沙场出身,如此局面,便是没有我风赢,皇上也一定能守护皇城。”
“可是……”风赢说得不无道理,只是一想到风赢的身份,她还是有所顾忌,若是带上风赢可以成事,她绝不会推辞,可若是带上他反而坏事,她就不得不考虑了。
她固执,风赢更固执,不待她把话说完,便已是冷冽出声,“没有可是,否则谁也不要去了。”放她离开,他当然可以,但若是要让她只身犯险,他便绝不会坐视不理。是以,对此事,风赢亦有自己的坚持,有他在身边,便是真的遇上危险,至少能多护她一时。
有个帮手,倒也不是件坏事,虽说风赢身份特殊,但只要乔装一下,也该不是什么问题。思及此,半月弯终于点头颔首,“既然你如此说了,我想不答应也是不能了。那好,就允你同往便是。”
是夜,半月弯忍下了临行前想去看看君卿夜的冲动。是太了解,也不太忍,她不愿在离开前再有所变故,是以,虽恋恋不舍,但仍是直接随风赢出了宫。
她与风赢离开后,君卿夜的追兵并没有如预料般跟来,许是因为他明白她的决心,许是因为他也曾追来过,只是没能追上而已。因为这一路之上,风赢几乎没有带她走过大路,他说:“要快便走小路,要安全便走大路。”
她几乎想也没想,便选择了最快的一条路。于她而言,再没有什么比君卿夜身上的蛊毒更危险的了,是以,她选择以最快的时间潜入苗疆。
对于她的决定,风赢并未拦她,对于要救君卿夜的心,或许风赢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这也是为什么他能成为君卿夜最为信任之人的原因。
策马飞驰间,风赢高声而语:“穆府虽不是皇宫,但守卫森严,比之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等我们到了穆府,先找个地方休息,到了晚上再偷偷潜入寻找蛊母。”
半月弯浅浅一笑,却是摇头道:“用不着偷偷地去,只要光明正大地等着被他们请进去便可。”
风赢不知天香豆蔻之事,所以才会如此安排。虽说天香豆蔻送给那穆烨让半月弯觉得惋惜,但既然有最快最省事的方法,她也不愿让风赢陪她冒险。
有了风赢的带路,他们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南照的穆府与大周的锦宫相比自是要小上许多,豪华程度却仍是令她咋舌不已。虽说大土司重权在握,但府邸比之南照的皇宫还要繁华的话,也实在是有些过于嚣张了。然而如此种种,都不是她目前应该考虑之事,她此行的目的只是要拿到蛊母,是以,无论南照还是穆府,她都会选择忽视。
只是天香豆蔻乃是稀世灵药,若是随意散播消息出去,恐怕她还未见着穆烨本人,已被江湖人士所包围。是以,她如今唯一发愁的,只是如何将她手中有天香豆蔻的消息传入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