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开始连载的《夏济安日记》,我有幸先睹为快。前一阵子为了出版《文学的前途》,和作者夏志清先生时有书信往来,他曾有一封信提到说:“……你好意要把我们兄弟的书信早早整理出版,一时实在没有空。上星期打开济安旧物,决定把他的1946年日记发表。写信给高信疆,他十分兴奋,看样子非发表不可,我又得写篇介绍性的文章……”
所谓“兄弟的书信”,是指济安先生生前和弟弟的通信,信中有许多文学上的讨论。志清曾把其中讨论有关俗文学的部分摘辑发表,题名《夏济安对中国俗文学的看法》。我很喜欢,多次阅读,曾屡次提醒志清,希望他们夫妇积极地整理出他哥哥的信件,结集出版,是对读者有益的一本书。没想到他们一时整理不出来,却先“推出”了这本九个月日记。我想这本日记得以提前发表,和我多次催求整理书信,不无关联吧?
近日时受眼疾困扰,但那晚到刘大夫处治疗眼睛回来,看见了厚厚一叠影印的《济安日记》原稿,便不顾休息,连夜把六七万字的日记和万言前言,一口气看完了。
掩卷太息,一下子先想到的竟是:这样赤裸裸的一本日记,真的就要发表了吗?好一场残酷的单恋!一片痴心,单面相思,把一个大男人常常折磨得暗自哭泣。这似乎不像是十多年前我们常见到的那个朗爽、风趣的夏济安呢!虽说人人皆有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另一面,但他的这一面,却似是一个“心绞痛”!
《人间)的主编,要我写一点读后,其实志清的前记,已经有了很详细的解说。他对这位死去的兄长,一向是敬爱的,他认为这本日记,不但是一部个人的恋爱史,也写出了在****时代(1946)里一个向上、有志气的知识青年的苦闷。因此他认为哥哥的这部日记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应有其重要性的。但是我想大半的读者,也还是对这个一往情深的单恋,对于其过程如何、结果如何,更为关心和好奇吧!
在阅读这部日记的当中,常常因为日记所记的片段,牵引着我想到济安先生生前的样子,以及回忆起曾读过多次的另外几篇文章——除了上述的《夏济安对中国俗文学的看法》外,还有《亡兄济安杂忆》和董小姐的《追念济安老师》。因为这两篇文章,每次读来,都和初读时一样的感动我:前者是亲情,后者是友情或爱情,都可以给这本三十年前的日记做引证的。
济安先生一生中,我们知道的,不管有三次或四次,都是“一败涂地”的恋爱(还是应当说“单恋”才对)。他自己在日记上也说“我生平只有单恋,没有恋爱”(见2月1日所记),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是真正遇见了理想的女性,他却又缺乏采取主动的进攻,因此才造成了单恋的状态。他在日记中常常说自己是害了“相思病”。相思病是中国式的恋爱的一种“病症”,他罹此“症”,陷入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却能自我分析。后来他们兄弟在通信中曾谈到相思病,如夏济安于1958年6月20日的信中告诉弟弟,他预备写一本书,名叫《风花雪月》:
……此书将有很精彩的一章:On(患)相思病。西洋romance(罗曼司)里,似乎无相思病。相思病是心理影响生理的一个极端例子,实际的medical case(病例)恐怕不多,但是中国人是“相信”它有的。《西厢记》张生之病,因得莺莺之信,霍然而愈。《牡丹亭》杜丽娘因生相思之病而死。《红楼梦》里的贾瑞,害的是“单相思”,情形又不同。害相思病的人,的确因忧思成疾,而其病又因with之fulfillment(随着愿望的实现)而可很快的痊愈。也有人因“相思”而得“痨瘵”的,那就不容易好了。我认为这种病只存于中国的romance中;这一点要很大的学问来补充——包括中医,希腊罗马以及欧洲中世纪的医学,近代psychoanalysis(精神分析学),欧洲的romance与民间传说等,单此一题目,即可写成一部书。……
同年8月16日的信,又提到“相思病”:
……讲起相思病,中国人是主张“心病还须心药医”。……Grierson所编的Donne全集注解中,其中奇奇怪怪的知识更多,这里面关于相思病的事情一定有不少,此书我以前略读过,现在应当把它好好地读一读。……
由此看来,夏济安特别对“相思病”发生兴趣,而且颇有心得,自认为会是他的《风花雪月》书中精彩的一章,这和他自己的一段“相思病”的实例很有关系吧?所谓因相思而得“痨瘵”,即今之肺痨病。但济安在苦恋之后,却常说自己得的是神经病,在日记中屡次提到,他自己解释他的神经病的病状,主要是因他多年所筑成的防线,这在他2月20日的日记中,有详细的自我分析。其实在这一整部日记中,他对女性是根本还没追求,就退缩了,而且是退缩得那么惨、那么自苦。这和他自小长大所养成的个性很有关系。他这种内心的苦闷,惟有在和弟弟的通信中,才能畅所欲言。他在这时期,曾写了一封长达二十页的长信,向弟弟报告他钟情这位女生的经过,而志清给哥哥的回信中,也提到他们在青少年时代生活的空虚:
……到台湾前偶读唐诗“郎骑竹马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我们的Childhood(童年)是多么的空白,从没有一个姐妹或年龄相仿的游伴,或者我们对待异性不自然的态度就在那时无形中养成了。在adolescence(青春期)时,我们都有,或者现实生活上或者银幕上,不少美丽的images(偶像)都在日常忙碌工作中,在压制下,在梦幻间,渐渐地消失;真正同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接触时,反而有说不出的恐怖,而这种恐怖必然妨碍情感的传达。我在上海虽然爱过几个女人,始终脱离不了这种紧张的初恋状态;也同你一样,在爱人的一颦一笑间,获求精神上的快乐,分析对方的心理反应。然而这种敏感式的精神享受,是否是一个lover最大的快乐?我现在怀疑。……
兄弟俩常是如此互诉衷曲,我每读志清的《亡兄济安杂忆》,都很感动。兄弟俩这一生是离多聚少,但无论离开得多么远,书信使他们的心没有分离。据志清文中说,光是1947年年底他到美留学起到1965年济安逝世,他们俩的通信,该有七八百封之多。里面除了私生活以外,很多是讨论研究文学的,这也是我一直希望他们赶快整理的原因。而哥哥这种强烈的对所爱的异性的恐惧心,能够日后稍稍改变和解除,弟弟的劝慰、鼓励,对于哥哥人生观的改变,也有很大的功劳。就拿后来济安在台大教书,又对班上的一个女学生产生爱心的事来说,就不像1946年那么自苦了,虽然这仍然是一次失败的追求。在济安死后,曾读董小姐《追念济安老师》的文中,就看出他在“主动”上,是进步多多了。
有一天,董小姐和几位同学到济安老师的宿舍去,讨论关于写论文的事,因为他是这几个学生的指导论文教授,但当他们谈完问题要告辞的时候,济安却单独要董小姐留下,这也很普通,因为她认为一定是有关她个人的写作问题还要讨论的。后来所谈甚多,与写作毫无关系,却是要请她吃晚饭,饭后并且要送她回家,还定了下次见面的约会。这事,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无论如何,是会很敏感地看出爱情的蛛丝马迹的。所以董小姐在“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的情形下,不便太拂逆老师的好意,直到他以后对董小姐说出他要做她的Suitor(求婚者),她才不能不设法使老师知道,她乐于接近老师,是仰慕,而非爱情。因此董小姐对于老师的诚意,还是深感歉疚。爱情不能勉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董小姐为文说:“……我读着那些情意缠绵,长达十数页的信件,又何尝不是同情、自责兼而有之,往往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济安并未抱独身主义,但却独身以终。他对董小姐也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不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风花雪月》一书,似乎未见其成,但如果有草稿可以整理出来的,我们倒也希望读到这一对中国小说的研究。读《济安日记》,想到所读的其他的三篇文章的关联,也想到读者读《济安日记》,兼而阅读一下这三篇文章,是会对济安先生之为人,更多一些了解。
拉拉杂杂写了所想到的这些,但如果有人问我,对于发表这部日记有什么意见,我却很难说我是十分赞成的。但它既然发表了,咱们就一起公开地来“偷看”好了。何况在这1974年冬季的“炉边谈话”,也确实多了一些话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