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芳一走进房里,就把手提包扔在桌上,又把自己摔进那张一躺上去就吱吱乱叫的竹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身子仰躺着,一条腿架在床上,另一条腿顺着床沿垂下来,两手交叉压在头底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的甘蔗板。疲惫的身体得到安息,可是思潮又开始袭击她,在表妹家的一场谈话又浮了上来。
表妹约她去吃午饭,本是常有的事,可是表妹说是妹夫出差了,闷得慌,是假话。她知道,四个萝卜头大的孩子,再加上一个娶了太太手脚就变成了废物的依赖者的妹夫,表妹便一天忙得跟钟摆似的,一刻休息都得不到。妹夫出差了,表妹巴不得松一口气,哪还能说闷得慌?她知道表妹是有心人,想得周到,同情独身在外的表姐,所以隔些日子总要邀她去吃个便饭,或者差人送几样小菜来。对于表妹这种盛情,她有说不出的感激,每次去也不免要提上几个大小包包,给迎在门前喊“表姨”的矮小者一阵欢乐。
吃过饭表妹哄小的睡了,大的每人手里塞了几块糖果赶出去,屋里立刻像客散后的戏院一样寂静。表妹似乎有什么事要对她说,亚芳觉得出,因为她已看出表妹出出进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喜欢表妹,就因为她世故比岁数更年轻,还没说话先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
“表姐,我跟你提一件事儿,不知道你生气不生气?”
生气?从表妹这里她能碰到什么生气的事儿呢?亚芳不禁斜着头笑问:
“有什么事值得叫我生气的,你说说看。”
表妹更难为情,急忙摇着头笑说:
“不是的,不是的,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力行临走时还再三嘱咐我,务必跟表姐谈谈。”
“能有叫人生气而又很好的事吗?”亚芳又逗她。
“哎呀,表姐,别笑我不会说话的人,行不行?是这样,力行的一个老师,是南部的厂长,他姓张,他的太太死了四五年了,孩子都在大陆上。力行很想给表姐介绍,又怕表姐生气,就是这么回事儿。”
“啊!”亚芳愣住了。关于婚姻的一切,例如她为何贴四十边儿上了还没有结婚,她曾否有过恋爱的过去等等,从来没有跟表妹谈起过。因为跟表妹差了一段年龄,又是来台湾后才认的这门表亲,加之表妹夫妇一直都是很礼貌的,以敬重老大姐的态度对待她。所以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倒叫亚芳难以回答了,她只好半玩笑地说:
“宗瑜,你们贤夫妇什么时候又念头转到我身上来了?”
表妹分明是怕亚芳生气,急得又红了脸:“表姐,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哟!力行早就想给张先生介绍一个女朋友,因为张先生人好得很,可是在台湾找合适的外省小姐真不容易,力行就想到表姐了,年纪也合适,张先生今年四十六岁,地位也不错。”
不知是否表妹的话里有语病,还是亚芳因了年龄的关系,在婚姻上未免有些自卑感,她觉得表妹夫妇所以要把她介绍给张先生,原来是“在台湾找合适的外省小姐真不容易”,刹那间这念头流星样地掠过她的心头,但她随即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这么大岁数了还结什么婚!”
大概是表妹又拙于辞令了,暂时跌入沉默中。亚芳觉得不合适,想找话来缓和这僵持的空气,便指着桌上那瓶杜鹃花问:
“咦,怎么这时候了,还有杜鹃花,草山的早就一败涂地了!”
“是的,这是从院里一株迟开的杜鹃上摘下来的,喏,看。”表妹指指窗外。
可不是,有一株盛开的杜鹃,倚在墙角孤孤单单,可是那簇簇粉红的花朵也颇有点傲然的神气,它是这小庭院里唯一迟开的杜鹃。
“表姐。”
“嗯。”
“如果把你比做一株迟开的杜鹃不可以吗?开得虽晚,又有什么关系。”
亚芳鼻尖贴在玻璃窗上,望着那株杜鹃,心中若有所思,没有答话,表妹又接着说:
“力行这次出差到南部去,那位张先生也要出差到北部,可能一道回来。如果表姐同意的话,大家何妨见见,先交交朋友也没有关系。”
亚芳回过头来淡然地一笑,回答了一句未置可否的话:
“你们贤夫妇是要给我介绍定了!”
但是回到宿舍的亚芳却思潮起伏,她念念不忘表妹家里那株迟开的杜鹃和表妹聪明的比喻。
来台湾三年了,搬进这间宿舍也有两年多,对面床上的小姐换了四五个,眼看她们一个个结婚搬走了,现在床上又是空空的,不知道明天又要搬进哪一位单身小姐来。想到这里,她的视线不由得从甘蔗板上掉下来。落到对面空床上,空床好像一张平板的脸向她冷笑,她一赌气又把视线收回来,转向窗外望去。眼力所及只有一枝被微风吹动的榕树和一块正在轻移的浮云。当一个人的思想来临的时候,即使一云一叶都能引起无边的思潮,回忆的网也撒开来了:
和婚姻发生不着边际的关系,该是从女师毕业那年开始的,从P城夹着文凭回家,白发苍苍的寡母乐得满脸皱纹绽开了花。她也觉得熬了一张文凭,从此可以贴在母亲的身边奉养她,守寡后的母亲守着唯一的女儿挣扎了这许多年,如今总可以稍息肩仔了。可是母亲偏偏闲不下,回家的第三天,就向亚芳提出了婚姻大事,对方是姨表弟,那个比她小了两岁的小镇上的公子哥儿。
姨夫在镇上有两个米庄,北方多荒年,可是最能产生富米商。姨母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她常得意地说,要不是姨夫给表弟喷了两口鸦片,今天也许成绝户了,因此对于表弟无微不至,真是顶在头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怎么娇养才合适。从城里的中学毕业后,就回到镇上当大少爷,病病怏怏地,有气无力。亚芳读书在外难得遇见他,可是每逢看见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不由得纳闷,这样的男人对于他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感想?
和表弟谈不来,没话说,不过是点头之交,谁想这会子母亲竟提出这门亲事来了,原来是怜悯的心情,不知怎么变得极端厌恶了,她不由得气恼地对母亲说:
“娘怎么这样糊涂!”
斩钉截铁地给拒绝了,母亲是懦弱的女人,抹着眼泪叹气,吓得以后再也不敢提了。
回到这小镇来,就像给小镇添了一只凤凰,来说媒提亲的婆婆妈妈踏穿了门槛,做娘的头回就给吓回去了,来了说媒的,便望着板着面孔的女儿向来人努嘴,摆手,怕招惹女儿。亚芳也讨厌这些三姑六婆,见来了人便把嘴唇闭得死紧,一丝儿笑容都没有。乡下的婆娘哪里见过这么大学问的女人,便都吓得不敢登门了。
如果说亚芳有什么对于母亲感到歉然的,在她多年以后偶然想到时,便是她在母亲的生前终于没有结婚这一回事,该是最使母亲死不瞑目的了。三年的教书生活过得很平静。没想到突然失去可怜的母亲,母亲死后从此人海漂流,便一直过着没有家的日子,以及职业不断地转战,从这个单身宿舍搬到另一个,有时朋友家借住,有时亲戚家贴伙食,日子就这么零零碎碎地打发了。可是这些年来为什么就没有走上婚姻之路,她可就答不出来了。
并非为抱独身主义,而且曾是许多追求者的对象,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可以解释出她和婚姻的绝缘。说是归罪于开头的不利,对表弟的印象太坏了,因此对婚姻有了恶感?说是自己的理想太高,可是她心目中从没有过理想丈夫的标准。也许是自己太寡情了,缺乏青春的热情?或者是事业心重于家庭吗?那才怪,江湖混迹这么些年了,也不过是从教小学爬到中学教员,好像从事职业的目的一直是为了解决生活,从没有过伟大事业的心胸。总而言之,这都不是绝对的理由足以使她拒绝婚姻的。
对世事似乎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淡然的态度,日子便在淡淡中打发过去。可是眼看自己的年龄已经给世人带来某种观点时,她也不免怀疑,自己的生存是否毫无意义?而且对于过去所厌恶的事事物物,竟也有了温情的回味,过去样样情形似乎都比现在好。有些人被她拒绝得那么坚决,现在想起来未免傻气了一点。
在P城女中教书的时候,该是她的全盛时代,因为常常代表学校去参加各种集会,或者领导学生到外面参加活动。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倾慕的男人便接踵而至,有些她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在隔壁男中教书的李,是对亚芳苦缠不已的一个,头发中分一辈子不换样的,矮个子,藏青的小西服,玳瑁边的眼镜,“一辈子也不嫁这样的男人”,见了李她恶心,心里就这么起誓。后来亚芳把李介绍给一个中学的同学,谁知两个人一拍即合,亚芳心里冷笑,男人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吗?后来那位同学居然害怕男的不忘情于亚芳,竟露出不愿意亚芳参加到他们中间来的意思,亚芳气坏了,曾在宿舍挑着眉毛讽刺着:“男人就这么稀奇?”
带学生去参加话剧团演戏,还惹来了一个刚从艺专毕业出来,没有正式职业的鬼导演。那时学生演话剧的风气盛,这位客串的业余导演,便有的是时间泡女学生。住在西城的公寓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艺术家居然也在亚芳身上打主意。亚芳看不得那种长头发,黑领花的打扮,见了他就转过头去,冷得像冰一样。
她还想起那个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的张来了,是姓张吗?她有点儿闹不清了。那么可笑的竟在出国前要人介绍认识她,认识她不要紧,到了美国就写起热烈的情书来了。她心里有数,念完硕士念博士,来日方长,刚认识就要慢慢地等,多渺茫,多遥远的爱情。她没有回信,那边也冷下来了,从此没了消息。
应该是充满了火般热情的青春,亚芳却是又冷又傲,对于追求者没有一点施与和怜悯。一个浪漫派的小说家曾经因为追求不得而形容她说:“那是一个高高的,冷冷的,带着姜汁味的女人呀!”
这些可能与她发生婚姻关系的追求者,后来都到哪儿去了呢?像银幕上的人,在黑暗中神灵活现,可是灯亮了,他们却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