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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五富是把所带来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从石热闹的破被子里掏出一团烂棉絮塞在他的鞋里,这样脚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镐、锨、钢钎、八磅锤走出了房间。我们是偏不厮跟着监工员,等他先走了再下楼梯。出了楼道,刚刚下了楼道外的台阶,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动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墙上。

我说:还没清醒呀?

五富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说:你的腿不是长在你身上吗?

我把他拉起来,一松劲,他却扑沓坐在了地上。

五富说:这不是我的腿,我使唤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时候蜷着酸麻了,我说:我给你揉揉。

我给他揉腿,他没有反应,脸却蜡黄,淌着汗,汗都是稠的。

我说:你给腿说说好话。

这办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觉时或闲着没事时就给我的身子说好话,比如眼睛、鼻子、喉咙,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干体力活,又没吃好的喝辣的,这些部位还在好好地为我工作,我要给它们说好话,感谢和鼓励。我的肾只剩下了一个,它承担着两个肾的功能,它之所以还让我很健康,这都是我给肾说好话的原因。

我靠在那棵法国梧桐上,一树法国梧桐叶子比昨天更多了一些颜色,红的分成了血红和朱砂红,黄的分成了铜黄和佛黄,还有深绿浅绿,还有蓝的,海蓝色和土织布的靛蓝色。天上是灿灿的阳光,一片叶子落下来,是划着半圆的线往下飘。我说:说说好话就好了。

五富在那里说:腿,腿,你动一动,你可不能吓我,你不动我就活不成了!

我嘲笑地看着他,五富也学会矫气了,五富你是会矫气的吗?五富还在给腿说好话,反复说了三遍,努力地要抬起腿,腿只抬起四指高,人累得头上滚水豆子。

我觉得不对。忙过去说:还真的不行了?五富说:高兴,我心暮乱得很,我头痛。就彻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

看着五富不行了,我大声喊监工员,但监工员却不知去了哪里,我想背五富去医院,又不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就放下五富往村庄跑,跑到一家小卖部拨打120电话,再跑回废弃的楼前,五富已经趴在那里,脸和土一个气色。

医院很快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五富弄到车上了,五富的脖子有些撑不住头。我抱住他,说:五富,你撑一下,到医院去了就会好的。五富的黑眼仁竟然没见了,我害怕得很,又叫:五富,五富!黑眼仁又回到了眼中,他看着了我,说:去医院干啥,咱能住医院……我说:这你不用管,你这病得莫名其妙,不敢耽搁。五富说:我是不是要毕呀?黑眼仁又跑进眼角里,不见了。五富,五富,我再叫他,他不回应了,眼角流泪,泪像脸上的汗,也是稠的,流得不快。

不但他掉泪,我一路送他去医院也掉泪。五富这到底是怎么啦,多壮实的人,多能吃能喝能出力的人,怎么毫无迹象就病了,病又来得这么急!是监工员踢了他的缘故?这不可能。是酒喝多了?这也不可能呀,他起来不是已经酒醒啦?!天呀,五富千万不要出事!我给救护车的司机说,开快点,再开快点!或许一到医院,五富就好了。我有这么个经验,每每病了,到医院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排队,排着排着,还没有轮到看医生,头或者肚子就不疼了。任何病都害怕医生。

到了医院,却诊断五富是脑出血。医生问:谁的病人?我说:我的病人。医生说:我得开病危通知书了。我五雷轰顶,浑身立不起了筒子。医生在写病危通知书,我给医生下跪,我从来不给人下跪的,但我扑通就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一定给五富做手术。那个医生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我,答应去和另一个医生研究一下,她说:你给他擦洗干净!五富在路上就大小便失禁,裤裆里一摊脏物,臭得难闻。我给五富擦了,又拿手巾沾湿给他洗,另一个老医生就进来又检查了一遍,说:脑疝已经形成了么。我不懂脑疝是什么,我说:谁都可以死,五富不敢死!老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维持治疗。就催我尽快交钱办理入院手续。

有钱的人,在医院是可以维持治疗的,我们没钱,一个小时要三十元钱,还得有别的治疗,如果加药,那就得六十元一个小时,而住院先缴两万元。这些我都问过医生了,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呀?五富,你没有挣钱的本事,怎敢就得了这么大的病呀?!监工员,那个出了楼去远处地坑里大便的监工员,是我打了120电话回来后他才和我一块送五富来医院的,他现在老实了,不停地问我:五富平常患高血压吗?五富家族有心血管病史吗?我知道他在尽量把自己的责任推开。我说:这你得赶快去告知老板,人命关天,老板他得管呀!我没有说与他有没有干系,我得把他拽住。监工员给了我一盒纸烟,又拍着五富的脸说:你可别吓我呀!就出了医院去请示陆总。等拿来了八百元,他一张一张让我数了,并打了收条,他说他去上个厕所,人就没了踪影。

好的是来了石热闹。

石热闹是出去了三天三夜,偏偏在这一天又回来了。事后他告诉我,他原本是不准备再来见我们了,要回西安去,就在去西安的车站上,刚进了一条巷,巷里有人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便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后边有人追。他说:我能得很,就猫腰在巷口的一棵树下等到骑自行车人经过,捡了路边一团棉纱扔向前车轮,车子就倒了。车子一倒,挂在车扶手上的皮包摔出多远,那人爬起来捡包,他用脚踩住了。那人说:好过你了!急忙骑车又跑走了。他说:我不要你的好过!唾了一口唾沫,脚并没有动,一直踩着皮包,看着后边人赶来。

他说:我哪儿能想到,皮包里竟然有那么一厚沓钱!追赶人抽出了两张百元票,说谢谢你呀!他说小气了吧,那么多钱只给了二百,你看我是什么人了,我是要饭的?那人说对不起,我不是打发要饭的。又给了他一张。他说我就是个要饭的,可我现在是见义勇为的英雄!那人说你是要饭的?他说: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对我这个要饭的惊讶,那人还行,就要请我吃饭!那人问他吃什么饭,他是故意说现在什么饭最好,是鲍鱼翅吧?那人就真的请他吃了一顿鱼翅。他是在吃鱼翅的时候想到了我们,他不是想到我们没吃过鱼翅也来尝尝,而是想到要给我们显摆。他就在吃了一半后用塑料袋装了三分之一提了回来。在废弃楼的房间里,他看见了酒桶,酒桶已没有了酒,他骂我们没有给他留。这骂声正好让进楼取铁镐钢钎和八磅锤的监工员听到,监工员向老板要了八百元,老板让他把丢在楼道的工具收拾好,偏巧刚碰上了石热闹,然后一块来到医院。

五富开始嘴角吐白沫,不停地哼哼,后来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了。住院缴两万元这是不可能的,我和石热闹商量,现在只有和石热闹商量:放弃维持治疗。石热闹说:不维持治疗那五富就死了。我说:维持治疗也维持不了几天呀。石热闹说:反正是死,就让维持治疗,治疗中他死了就死在医院,咱就不闪面了么。我说:咱再不闪面?石热闹说:人死了给你个死尸呀?!我说:尸体我也得背回去!我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突然想起昨天夜里喝酒时五富的话,真的就按他说的话来了吗?这更让我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把八百元在身上装好,石热闹就大声呼叫五富,五富竟然睁开了眼。

石热闹说:五富,五富,你狗日的喝酒哩不叫我!

我说:你咋能说这话?!你不回来到哪儿去叫你?

石热闹说:你们心里没我,我心里有你们。就又给五富说:五富,吃过鲍翅没有?

五富对没有给石热闹留酒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睛有些羞涩,说:啥?啥叫鲍翅?

石热闹说:你活得啥质量吗,连鲍翅都不知道!我给你买了的,你吃吧,城里人讲究吃这个!

石热闹从裤带上解下塑料袋,没有碗,也没有筷子,我就去找筷子,到处寻不到筷子,走廊里有个水房,水房里有一把扫帚,我折了两根竹棍儿,又觉得竹棍儿不干净,吃鲍翅怎么能用竹棍儿?又跑到院子,专门在一棵桂树上折了树枝儿。石热闹从袋子里夹出了几根鱼翅。

石热闹给我说:高兴你吃一口?

我摆了摆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鱼翅,但我说:我吃过。

五富张嘴吃了鱼翅,却吐了出来,他说:是粉条,我没吃过粉条呀?

石热闹说:傻呀你!这哪是粉条,一碗四百元哩!

五富舌头伸出来又把嘴边的鱼翅勾进去吃了,一下一下地嚼。嚼着嚼着就不动了。石热闹说:香吧,香吧,你再吃,你再吃,你现在是你们村第一个吃鱼翅的人了!高兴你也吃过?我没有理石热闹。五富还是不动,黑眼仁不见了。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反应,用手试试他的鼻孔,鼻孔里已经没任何气息。

五富死了。

听别人说过,人死的时候是要咯地咽一口气的,或者蹬蹬腿挣扎,但五富吃着吃着就死了,他没有咯的一声也没有蹬腿。一根鱼翅还在嘴角,我把鱼翅取下来,竟从口里拉出了那么一长截。我和石热闹都慌起来,我说:热闹,他死了,五富死了!

石热闹就摸五富的头,又摸五富的胸,一直摸到脚,石热闹说:死了!

五富就死得这么快,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抱着五富就哭,哭了两声,我不哭了,我也不让石热闹哭。我那时的想法是哭不得,一哭医院人就知道了,知道了就得送太平间,送进太平间那就得去火化。我给五富做了承诺的,他死了要回清风镇,要埋在他父母的坟旁边,他的妻儿得按乡俗过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的冬至清明要有烧纸祭奠的地方,我得把他送回去!我给石热闹说:不哭!快离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