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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们又继续挖地沟,一整天下来,手指蛋全都磨破了皮,三个人没有敢休息,挖了三米。傍晚监工员来验收,却说我们挖的深度不够,还得返工,又一直干到了晚上。回到住处,我浑身就散了架,腰酸背痛,站起来坐不下去,坐下了又站不起来,我的身体确实不如五富和石热闹。五富说:我给你挠挠背。我说我背不痒,只是皮肉绷得紧,你给我拍拍。他拍起来却总是掌握不了节奏,而且拍的不是地方。往下,往下,左边,你不知道左右吗?我趴在那儿,他的手拍下去习惯把掌弓着,真笨!让他干脆用鞋底子拍打。

五富却害怕用力太重,你让他重些重些,他仍是不敢使力。我就说让石热闹来,五富就生气了,打,打,他嘴里吐纳着。啪,啪,啪,脊背扎痒扎痒的,啪,啪啪,感到每一块骨头都松开了,疲倦从骨头缝里往出透。他越打越快,越打越重,他已经在仇恨我了。

咹?!我鼻子哼了一下。

拍打声又不轻不重地均匀了。

又挖了两天,地沟里的石头是少了,却出现了石层。石层虽然是那种麻石层,但它是整块,镐挖下去弹起来,石层上只显出一个白窝儿,就只有拿八磅锤和钢钎先砸出一个茬面,然后用镐慢慢去撬。石热闹抡八磅锤是总抡不到钢钎上,让他撑钢钎,他又怕八磅锤砸了他的手,我就撑钢钎,砸出茬面了,他拿镐去撬。天已经很冷了,又扫着溜溜风,五富的虎口就裂开血道口子。五富对监工员说:能不能给我些猪板油。监工员说:要猪板油干啥?五富说:抹些猪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这种办法是清风镇的偏方,冬天里凡是脚上手上风寒出裂口了,都是用这种偏方治愈的。但监工员说现在到哪儿去弄猪板油,用胶布缠缠就行,便要去村庄里的小药店买胶布。石热闹却要去买,我说:你好好干活,你去干啥?石热闹说:我以为你领我上天堂,才是来下狱么,再这么下去,我挖地沟就是给我挖坟墓了!

石热闹去买胶布,中午没有回来,下午也没有回来。他走了。这个乞丐,干什么都觉得没乞讨自由自在了。人是没有贱的,贱却自生,这道理我现在知道了。石热闹的离去,我担心影响到五富,五富还好,五富说:他就不想过正经日子!

白天里不知石热闹出去干了什么,晚上他却摇摇晃晃回来了。他给我们讲他多半天讨要了二十元钱,十元钱在饭馆里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还净落十元。他说:啥力都不出还落了十元!

五富说:却不要脸了么!

石热闹说:你倒要脸,脸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脸,对我说:我是不是瘦啦?

我说:别听他胡哇哇!我就训石热闹:我是叫你来做个正经人的,你倒来咸阳要饭了?你就要一辈子,最后死在街头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热闹说: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让我臭去!我就火了,骂道:那你就滚,晚上不要再回这里来!我是平常不发火的,发了火就厉害,石热闹就胆怯了,说他再不出去了。他过来就给我拍脊背,我不让他拍,他说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骑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还到位。但他却说:刘高兴,你是不是党员?我没理他。他说:你是党员,我就跟党走!

可第二天一早要上工,石热闹说他要上厕所,又跑了。跑了一天晚上再回来,而且连续着早出门晚上回来,我对他彻底失望了,也怀念黄八。黄八嘴臭,爱骂人,但黄八干活踏实。有心让黄八也来,却苦于黄八那儿没电话,无法联系。五富说石热闹这样也好,他毕竟还干了几天,咱就不给他发那几天的工钱了。

我说:你要是老板,和陆总一个样!

五富说:我要是能打过石热闹,我早把他打成……

五富不说了,石热闹又回来了。石热闹见我们骂他,知趣地不吭声去睡觉,他一躺下就脱内裤,把内裤扬手一丢,丢在了那个烧开水的壶上。我们又要骂,见他赤光光的身上,生殖器上竟然还套了个安全套。这使我们大为惊讶,扑过去捶他,问他还戴着安全套回来是不是来给我们显摆的?石热闹交代了,他没干坏事,可他白天去红灯区讨要,那里的钱好讨,他怕有了钱了也想干那事,却怕得性病了怎么办,便买了个安全套。我们把他压在了铺上,硬把安全套拽下来,让他吹成气球,最后拿脚踩了个爆响。

闹腾了半夜睡下,五富和石热闹鼾声如雷,我却睡不着想孟夷纯。把小塔从口袋取出来,放在窗台上,这样躺在被窝里就借着夜色幽幽忽忽地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再睁开眼,吓了一跳,孟夷纯就在窗口那儿站着。孟夷纯!我叫了一声,定睛看时才发觉是月光将楼外的那一棵法国梧桐树的影子反映在了窗上。影像在风里散乱了,五富和石热闹还在沉睡,我把头埋在被窝里哭泣。

以前为孟夷纯流过眼泪,但我没有哭出过声,这次竟然哭出声来。我想我半夜里醒来想到了她,她也会半夜里醒来想到了我,我们分别在冰冷的黑屋子里,思念着却不能见面,凭的就是这个小塔。小塔能让我在陆总的办公室看到又拿来,这一定是一种天意的安排,那么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也就相信着我和孟夷纯一定会重逢,我们会挣到五千元,很快重逢。

黎明我就起来了,独自看楼后那法国梧桐,一树凋敝,我吹起了箫。箫声里,有两只鸟,红头白尾的那种鸟,飞来了就投入树上,再没看见它们的身影,却咕咕地鸣叫。

箫声里五富和石热闹也都起来了,五富问:你眼睛咋啦?我说:好着呀!五富说:我夜里梦见孟夷纯了……我说:你不要提她!五富说:不提她?这五富,你让我提她如何提起,可我放下她又如何放下?!我说:去吃饭吧,吃了饭加紧开工。

到了工地,我又把小塔放置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石头上,我们忙忙迫迫地就干了半天活,休息的时候,我拿了箫给小塔吹,五富跑到村庄的杂货店里买了个背夹子。

背夹子是把煤块往住宅楼上背的那种木头架子,五富是越来越会用脑子了,他却想到用背夹子从地沟里往外背挖出的大石块。但五富去买背夹子的时候却从村道里拾了一大捆废塑料管子,气喘吁吁地抱了过来。他说:高兴,这村庄没有拾破烂的,咱晚上吃饭后也能收一收的。我有些生气,说:狗忘不了吃屎,来这里是挖地沟的就好好挖地沟!五富不吭声了,拿了背夹子就跳进了地沟。都是我心情不好,对他发脾气,我又觉得委屈了他。

我说:五富,歇一会儿。

五富说:我不累。

他背了一块大石头从地沟往沟沿上,吭哧吭哧的却回头给我笑一下。

我说:憋住气,别笑。

他说:我想起我老婆了。

我说:天没黑哩想什么老婆?脚蹬牢!

五富把大石头背出了地沟,咚地撂到了沟沿外,他踢了一下石头,说有一年春上他和老婆去深山换包谷,就是春上粮食不够吃,碾了米到深山里的人家那儿用米换包谷,一斤米可以换一斤八两包谷。那天正好是老婆生日,因为在深山里没办法给老婆吃长寿面和荷包蛋,他就把老婆背起来上到坡里,又从坡里背着下来。五富说:我老婆胖,我背这石头就想起她了。

五富的话让我感动,但我没有说话,拿箫又吹,却怎么也吹不响了,想:等我接孟夷纯出来的时候,我一定用三轮车拉上新买的床垫,让她就坐在床垫上,我从北大街拉到南大街,从东大街拉过西大街!

远处的另一处工地上,十几个钢架上在往下砸着铁坨,震天动地,这响声在呼应着我的誓言。

地基怎么是这样的处理法呢?清风镇盖房,都是用石夯捶地的,西安城里也多是用电夯桩基,哪有这么大的铁坨,那简直是个碌碡,不,比碌碡还大的铁坨子从钢架上往下砸!五富走过来开始歇,我给他倒水喝,钢架下一个人也走了过来。五富说:他过来干啥呀?我说:是不是口渴了想喝咱的水?那人就已经站在了地沟沿上,说:你们是拾破烂的吗?我和五富面面相觑,我说:你说啥?你没长眼睛看见我们挖地沟?

那人说:我姓牛。给我们扔过来两根纸烟,我没有动,五富在半空中接了。牛同志说:那怎么听说你们是拾过破烂?!

我说:你们是在处理地基?

牛同志说:当然是处理地基。

我说:哪有这样处理地基的?!

牛同志说:这是新技术呀,去看不看?你们没拾过破烂?我还真以为你们拾过破烂?

我说:你这是啥意思呀,是不是看我们穷看我们长得难看就认为我们是拾破烂的而拾破烂是最下贱的事?!

我火气有些大,五富也不喝水了,去拿了钢钎,准备要打架。

牛同志却笑了,说:不是啥意思,不是啥意思,我也做过环卫工,我想如果你们真是拾过破烂,咱们应该是同行,大的同行。

五富说:高兴,他是弄垃圾的,拾破烂比弄垃圾还强么!

五富沉不住气,他把我们的身份暴露了,牛同志就从地沟沿跳过来,亲热地说:我就感觉我们能成朋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