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32)
阿梅一直到坐在休息室里，还尚未从戏里抽离。她目光中没有神采，呆呆地看着桌上。家华轻轻地走进，手里端着杯热茶递给她：“还好吧？”“嗯。”她这才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了一样。家华长舒一口气：“阿梅，刚才你表演的，是不是跟剧本上不大一样？”阿梅点点头：“剧本写的台词太撕心裂肺了，我觉得丽芳这个女人不会这样对天恩说话的。这个时候，她虽然很难过，可是其实她心里面也很清楚，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而且即使再哭再闹，也挽回不了什么。而且我想她应该是很明白天恩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自己的，所以……我没跟你商量就临时改了台词，对不起啊。”家华笑笑：“我觉得你改得有道理，丽芳这个女性，确实不该是我写的那个样子。”阿梅也笑了：“已经不错啦。”家华走到化妆师身边说：“SANDY，我嘴角这两天有几个泡，等会儿化妆的时候，麻烦你帮我多上点粉。”化妆师点头应着：“知道啦。唉，当导演不容易啊，操心多就上火。这几天别吃辣，回家煲点海带绿豆糖水喝喝就好啦。”家华笑笑：“谢谢你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晚上的时候，阿梅偷偷将保温瓶放在剪辑室，里面是绿豆水。方妈听说阿梅要给刘家华熬绿豆水，已经气不打一处来，更不要说求她动这个手，于是，她只能手忙脚乱，打翻了众多的家伙，这天的晚上将这个保温瓶送到他手里。她知心疼家华，却不知自己也瘦得让人心疼。文涛和阿璇来拉她去健身房跑步，她却一下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这是阿梅有过两三次这样的症状后，第一次来医院。也是文涛和阿璇第一次听到，她竟然之前已经昏倒过好几次，吓得两人脸色都变了，站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又似帮不上任何的忙。主治医生是阿梅这些年来一直光顾的，阿萍以前也是王医生接手的。
王医生望着阿梅，很是严肃：“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症状？哪里疼或者别的什么？”
“还好啦。就是前几天喝醉了酒，有点胃痛。嗯，嗯，是肚子痛……”她实在不喜欢来医院，她讨厌医院福尔马林的味道。王医生看她一眼：“到底是胃还是别的位置？”她想了半天：“好像……不是胃。晚上洗了个泡泡浴，后来，嗯，发现……流血了。”王医生大惊：“流血？当时怎么不来检查？”阿梅轻描淡写道：“本来是要来的，结果第二天一早有个朋友的电影剧本要找投资老板，我陪他去谈，就忘了。”文涛插嘴道：“医生，阿梅姐是不是太累了？我是不是不该给她那么大的运动量？”王医生回道：“现在还不好说。我安排你去做个全身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打电话给你。最近先尽量多休息，工作不要太晚，还有，千万不要喝酒。”
阿梅责怪文涛多嘴，一回片场，已经是全场皆知她晕倒的事了。还剩下最后一场戏了，最迟明天就能杀青了。她不想弄得大家都待她另眼相看一般。可家华也早就听说—文涛急急就给他打过了电话。第二天一早，阿梅去医院检查，家华执意来接。一早果然车子就停到了下面，阿梅想想觉得好笑，这些年，两人似乎有了种默契，在对方落难时，才会毫无顾忌地去帮助对方，这时候，情和爱都摊了出来。而平日，他们好像没有平日，平日就是永远牵绊在小事中。
阿梅讨厌检查，折腾了半天，终于穿好衣服，坐到医生对面。而家华还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着她。她急着要回去开工，边急急地问：“王医生，我的贫血是不是很严重？没关系，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好了。”王医生沉吟了一下：“阿梅，你的情况，不是贫血这么简单。”“不是贫血？不是贫血会是什么？这一切明明就是贫血的症状啊。”王医生点着头：“按道理，这种情况，我们是应该跟病人家属沟通的，但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跟我说实话好了。我想知道。”王医生道：“阿梅，你得的是子宫颈癌。跟阿萍当年的情况一模一样。而且，已经是第三期了。”
子宫颈癌。她有点听不懂。王医生继续说下去：“很难说你这个病，有没有可能是家族遗传的。
我给你姐姐做过手术，你们有些病状……非常相同。不管怎样，我建议你马上住院，立即接受全面治疗。现在医学发达，奇迹每天出现。我们医院也遇到过一些康复情况很好的病人，未必没有可能为你多争取一些时间。但是，你一定要听话，要配合。”她完全慌了：“你的意思，我……彻底治好是没有可能的？”王医生叹气：“我不想骗你。但是，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的。如果我们医院能出现再一个奇迹，我希望它就是你。”
47 香港女儿 (6)
她觉得好生奇怪，她怎么会和癌扯上关系。她只能是注定在舞台上有无边的生涯等着她去继续，现在对她说命不久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觉得头有点昏，好像是缺氧引起的，便趴在桌上，一手捂住胸口。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她，方妍梅，癌症？一杯水，放在她手边。王医生在她的身边坐下。她慢慢抬起头，喝下了整杯水。她冲着医生笑了笑，自己都觉得是在梦里笑的：“王医生，请你先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我需要点时间，处理一下手边的事，才能住院。”王医生点头：“可以。但是，一定要越快越好。你已经拖不起了。”
出了检查室的感觉最为奇怪，其他人还好端端地干着自己的事，而她方妍梅却被判了死刑了。前一天，她还畅想着和家华演完这最后一场戏，可以好好放个假。现在却对她说，你获假了，只是这假期不在这世界上过。她裹着大披肩出来，脸色苍白得自己都不知道，坐在副驾的位置上，看着家华。觉得家华也长得好奇怪。今天的一切都与往日大不同了。“没什么吧？严重贫血不可怕，但一定不能大意，好好住院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家华关切地问。她勉强微笑一下：“是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想，这下好了，我一直嚷嚷要放假，现在终于可以休个病假了。”“你就好好休息吧。反正咱们的戏也差不多拍完了，拍完今天这场，下面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好休养，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再来参加咱们的首映式！”
没事就好，家华摇上窗，踩下了油门。今天是最后一场戏了，就要杀青了。阿梅又没有大碍。—谁都不信，死神会落到自己头上。谁都不信，死神会落到自己爱的人头上。家华当然也不信，他都没想过。他觉得这就是电台里的另外一个频道，他是演电影的，与他无关。阿梅笑笑，把头扭开，家华刚摇下的窗，她又摇了上去，假装看窗外风景，还要吹着风。他责怪地又替她摇下半扇窗来。“刚病，一会吹了风又该去检查了。谁有时间这样陪你来回折腾啊。”他笑着说。阿梅却听得格外凄凉。左侧的玻璃窗，映出她一双泪眼来。
好像今天车开得特别地快，路又分外地顺畅，一会即回到了片场。阿梅才适应那个白色冷冰冰的地方，这下又把她丢回到人群中。她坐在镜子前，拿着笔呆呆地看着自己，愣了半天终于冲着化妆师说：“SANDY，对不起，最后一场戏，我想自己化妆，可以吗？”化妆师乐得轻松：“可以，可以。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喊我。”化妆师出去了，她细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细细地画起眉毛。画着画着，眼泪就夺眶而出。突然，门被敲响。她擦擦眼泪问：“谁？”“梅姐，是我。”是文涛的声音。文涛端着一个杯子进来：“梅姐，家华哥叫我出去买的血燕，他说叫你赶紧趁热喝，喝了补血。”阿梅强自压抑，颤抖着声音：“嗯。”阿梅眼睛里有泪！文涛看得明明白白。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便静静地呆在一边，看她的这最后一场戏。
这是戏啊，但是阿梅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演戏。为什么演来演去，都在讲自己。她得穿着闪闪的舞衣，拿着一个麦克风，得站在一个小小的舞台上： “……20年前，我就是在这里，披上了第一件歌衫，唱红了我人生里的……第一首歌。我也是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我一生里……最难忘的人。现在，这个舞台虽然要拆迁了，但是，这里唱过的歌，见过的人，相信大家永远都不会忘记。下面这首歌，我献给大家，更献给一个我20年都没有见过面的老朋友。”就连讲的台词，都像自己说的。这次唱的是《不必再怀念我》。唱得抑扬顿挫，唱得百转回肠。唱到最后一句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
她回头，看见了正在投入地拉着小提琴的家华。她愣住了。家华放下小提琴，向她伸出了手。她慢慢地朝家华走了过去，两个人终于在音乐声中开始拥抱。“OK！OK！”摄影师冲着家华做手势。但他们还是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两人都不觉得这是戏。两人就是要紧紧拥抱在一起。现场的工作人员谁也不敢惊动他们。终于家华放开了阿梅，他望着她说： “有句话，在我心里藏了20年，也让你等了20年。但是，这句话，一直都没变过。你……明白的吧？”阿梅点头：“我明白。”场外，两个工作人员小声交头接耳：“这词儿怎么和剧本里的不一样了？”另一个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假戏真做啦！”家华把阿梅紧紧地搂在怀里。阿梅把脸埋在家华的臂弯中，满脸的眼泪……
新药不见效，化疗无法让她继续工作。王医生建议切除子宫，但被阿梅断然拒绝。她还未做过母亲，她不想放弃这个梦想，她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阿萍走了，但是她起码留下了小明。她也想做个母亲，这是她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最基本的向往。于是，她每天开始的，便是中医治疗。每天浸在中药里，内服加外敷。但接到的却都是些好消息。家华给她打来电话，告知她新片已经剪辑完，要她哪天来看试片。而医生那里，拿着新做的化验单，也告诉她近况有所好转，白血球升上去了，但还需做一个全身检查。他们都在等一个奇迹的出现。>> 3《雨后》的首映式顺利举行。当天的场面隆重又有条理。门口巨大的海报上，是阿梅和家华拥抱着的角色身影，家华那天对媒体公布的是他的下一个计划，就是会同阿梅一同去北京，跟一位著名的大陆导演合作一部大制作的古装武侠片《四面楚歌》。当然，他补充了一句，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句“如果没有意外”，又听得阿梅百转千肠。
首映一结束，两人就偷溜了出来。其实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愿望了，可对他们俩来说却是这样的难。这一路飞一样，终于带阿梅到了太平山顶。此时夜晚的太平山顶异样的冷清。两人从车里下来，望着远处辉煌的灯火。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闻着空气里的清甜：“夜里的空气……真好闻！”家华笑了：“真难得。”学着她的模样也深深吸口气，“好像有……桂花的香味！估计向老板他们公司的人现在正忙着开香槟呢。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俩跑到这儿来了。”她笑道：“还不是你硬拉着我来，还叫我关手机。赶紧想想，明天怎么应付人家问你。好好的首映式，导演不见了！”“你上次说，想到山顶来看灯。那时候我就说了，我也想来。想了好久了。”
阿梅望着他，家华的眼睛里面倒映着无数灯火。灯火跳，家华的眼睛也跟着跳了跳，她的眼睛也跟着闪了下。他慢慢地揽住阿梅：“阿梅，电影里最后的那句话，不是我故意加上去的。我真的想问你，有句话，我藏了20年，也让你等了20年。但是，这句话，一直都没变过。你……明白的吧？”
阿梅点了点头：“我明白。”两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山下点点灯火，夜航的飞机从他们头顶掠过，两人就这样坐在大石头上。家华道：“大陆那个戏，剧组叫我尽快过去开工。我想等你身体好点儿，再一起过去，好不好？”阿梅苦涩地笑道：“贫血嘛，哪有那么快。人家着急，那你先去好啦。”家华心疼道：“不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不放心。我要看着你彻底好了才去。咱们岁数都不小了，贫血怎么生孩子？我还想要3个呢。”阿梅愣了：“什么孩子？”家华笑笑：“咱们俩的孩子啊！我想过了，大陆这个戏结束，咱们就出国去，彻底休息一年，什么也不干，专心封山育林，你看怎么样？”她笑骂：“神经！谁说要跟你生孩子了？”
家华一本正经的：“反正都挺熟的，又离得这么近，你就别挑了，将就将就，凑合就是我了吧。”“叫你胡说八道！”阿梅轻轻地打他一下。他搂过阿梅，趴在她的肩膀上：“我是认真的。过两天我就去买戒指，然后回家练练怎么单膝跪地才比较帅。”阿梅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