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花瓣添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每次吃猫粮,吃几口便停下,使劲用爪子挠嘴,间或发出呜咽声,貌似很痛苦的样子。平时,会经常流口水,胸前的毛总是被口水洇湿一大片,黏黏的,口腔的气味也开始变得有点臭。没过多久,就发展为精神不振,食量骤减,好几天也吃不完之前半天就能够吃完的猫粮。它的体重变轻,毛发变得毫无光泽,与此同时,它更愿意待在外面了,经常一整天不回来。
上网搜索、查询类似症状,问询最专业的宠物医院,找到最好的口腔科大夫,带花瓣去看病。诊断结果:花瓣患的是猫口腔炎的一种,免疫性疾病,由口腔感染诱发——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它在外面“自由”时,捡食鱼刺或骨头把口腔扎破造成的。病程的发展就是从牙龈红肿到最后口腔溃烂,猫咪长期无法进食,导致全身器官衰竭……治疗的方法有两种:保守疗法指的是定期服用激素类药物,可延缓病程,但代价是副作用也很大,对肾脏有不小的损害。激进疗法是拔掉它全部的牙齿(且牙齿不会再长出),有50%的可能性痊愈,另50%可能会在术后二到六个月左右复发。
干净整洁的小诊室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有些刺眼,花瓣很老实地趴在诊台上,蔫了。刚才有人抱进来一只暹罗猫,向医生咨询一些注意事项,和那只猫油亮的毛发以及王者般的眼神相比,花瓣像一块被随手扔在桌上的抹布。我又感到了那种揪心的感觉。这一次,没有幸福,除了痛苦,还有深深的自责。看似为它着想、给它自由的赏赐,实际上只是一种不负责任、放任自流的做法,我根本不是什么爱猫的“麻麻”,只是个不懂得保护自己宠物的不合格的主人。
医生问我:“要考虑拔牙吗?”我沉默,内心陷入深深的矛盾。假如我自己满口的牙齿都被拔掉,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假如拔牙后再次复发,那么这次手术的痛苦,以及没有牙齿这个不可逆转的现实,会带给花瓣怎样的影响?如果它能思考,它会作出怎样的决定?我们萍水相逢,缘分一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另一个生命来决定它的牙齿的去与留?
医生见我沉默不语,眼圈发红,只好劝我说:“很多宠物主人一时都接受不了给自己的宠物拔掉所有的牙,花瓣现在的症状还不算太严重,要不就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吧。”
于是,接下来的近一年时间里,我每天给花瓣喂食五到六次,普通猫粮它咬不动,泡软了也不爱吃,我就用在网上找到的一个治口腔炎的食疗方子:鹌鹑蛋、鸡胸肉和薏米煮成粥,再用料理机打成浆,每次喂时加热水调成像婴儿米粉般的糊状物,用小勺一勺一勺地送到
花瓣嘴边,看它舔着吃下去。状态好的时候,花瓣每次能吃八九勺;状态不好,就只吃三四勺而已。所以,发现它这段时间吃得越来越少了,就得带它去打针,每天三针,连打三天。三天下来,口腔症状有所缓解,又能每餐八九勺地吃。只是,开始时是两三个月才需要打一次针,慢慢演变成一个月一次,最终,每次打完针的效果只能维持一周,甚至不到一周。
那是花瓣生命中迄今为止最幽暗的一年。它长期蜷缩在客厅角落的一只鞋盒里——某次买鞋回来,暂时扔在那里,花瓣便钻了进去,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窝。我不忍把鞋盒扔掉,就给它用吧。自从得了这个病,它经常会流出带臭味的口水,粘湿毛发,于是,它从此自动远离了沙发、床、写字台这类平日里它最喜欢占据的地方,只待在旁人根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
有时,朋友来玩,待到快走了忽然想起,便问我:“咦?你家猫呢?原来上蹿下跳,到处求抱抱,这次怎么一直没见到,难道送人了?”我指指角落里的鞋盒,朋友惊呼“哎呀,怎么瘦成这样了?!”走过去双手捧起花瓣的小脸,正欲抚摸,花瓣便发出巫婆般的一声惨叫,一把抓向朋友的手,随机迅速逃离鞋盒,溜进沙发底下,再也不出来了。我只好猛向朋友道歉:“对不起啊,它有病,口腔炎,一定是你刚才摸它脸的时候,弄疼它了。”
是的,就是这么夸张,只要有人碰到花瓣的脸颊,几乎都会引发它的疼痛,但是,假如你亲眼见过它口腔里的样子,红到发紫的溃烂,你就知道那不是虚张声势、无病呻吟。那一年,为了给它喂药、打针,我的手被它抓成了红色的棋盘格。有一次,可能是真的急了,它竟然扭头咬了我一口。那是花瓣生病期间我唯一一次掉眼泪,不是因为被咬得疼了,而是因为想到,它咬我的时候,它会比我还疼啊。
最终决定给花瓣拔牙,多少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发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经常会不自觉地想到这样一个事实:如果花瓣死了,我们就都解脱了。这种想法令我厌恶自己。
花瓣才三岁,按猫的平均寿命十三四岁计算,也就相当于人的花季年龄吧,本该是它猫生中最幸福、充满美好回忆的岁月,然而眼下,它却像一个生命已毫无价值的残年老人,外面的世界再也无法唤起它的好奇心,我对它的照顾,似乎也得不到它的认同。也许,它压根不是在与病魔作斗争,而只是在苟延残喘,同时——由于口腔的疼痛——厌恶着身边的一切事物,包括我。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对花瓣算是尽心尽力、仁至义尽了,可是当花瓣被护士从手术室抱出来,放在输液台上,我简直不敢认它了。枯草一般的毛发(因为怕碰到嘴,很长时间没给它洗澡了),身体瘦成一条,嘴角四周沾着血迹,和周围其他膘肥体壮的猫猫狗狗相比,花瓣简直像是一只暴毙在路边的小老鼠。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它的照顾有多么不够,给它吃、给它喝,却忘记了维护它生命的尊严。
术后,按常规要禁食三天,惊喜的是花瓣在第一天就表现出强烈的进食欲望,不管它身在何处,只要我一开冰箱,立马朝我飞奔而来,“喵喵”大叫,绕膝不去。虽然这三天粒米未进,全靠静脉滴注营养液维持,但花瓣的精神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知道整天围着我要吃要喝,也开始对周遭的事物有了好奇心:会坐在窗前观察清晨的飞鸟,会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放松地大伸懒腰,甚至开始试着伸出舌头清理自己的毛发了。
一个月后,花瓣已经可以彻底告别流食,直接吃猫粮了。原来,猫的牙齿主要是撕咬功能,它们并不会像人一样去咀嚼食物,所以,虽然它变成了一只没牙青年猫,但吞起猫粮来也是毫不含糊,每次都吃到肚皮滚圆,排泄物也很正常,说明直接吞咽并不会影响消化,花瓣的饮食功能彻底恢复了。
又过了六个月,花瓣的体重比术前增长了一倍,比生病之前更胖了,也没有任何复发的迹象,我简直要像最虔诚的教徒那样叩谢伟大的主了。
痊愈后的花瓣变得比以前更活泼,俨然刚被我收养时的小奶猫样,同时,它对我也比刚进家门那会儿更加亲近了。每天下午,它睡醒午觉,都要爬到我的胸前,脑袋搭在肩头,舒舒服服地待上一会儿,嘴里时不时发出惬意的呼噜声。每到这个时候,不管我当时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中的事,陪花瓣安静地度过这几分钟。
眼下,花瓣更像是一个彻底长大了的孩子,经过青春期,走过叛逆期,享过福,也吃了苦。我和它之间的关系一变再变,终于磨合成一种亲密又不失距离感,放任而默契的关系。自从花瓣手术后,我便更换了纱窗,彻底限制了它的自由权。作为补偿,又领养回来一只黄色短毛狸花纹的流浪猫,跟它做伴。
晚饭过后,坐在沙发上看着花瓣和它的新伙伴在不大的屋子里追跑打闹,上蹿下跳,不亦乐乎,再精彩的电视剧也无法让我移开目光。每到这个时候,内心都能感到一种深深的宁静与安详,会想让自己沉湎于这幸福之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只是任时间流逝,虚度光阴,任自己一再沉湎。
有时,望着眼前近乎完美的画面,也会从脑海中涌起一阵恐慌:这自来水般平常的幸福感虽然每日都会上演,但终有一天,我将会与其失之交臂——花瓣,以及它的狸花小伙伴,终将会离我而去,在那不远不近的未来。到那时,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又该怎样面对?
也许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悲观的人,才竟会在幸福之中生出如此悲伤的念头,但我却无法阻止这样的思索:幸福的尽头是伤感吗?爱的力量可以抵御失去的痛楚吗?我想不出答案。我的悲观的前辈们已为这种幸福和爱思考了千百年,却也从来都没有答案。
眼下,花瓣更像是一个彻底长大了的孩子,经过青春期,走过叛逆期,享过福,也吃了苦。我和它之间的关系一变再变,终于磨合成一种亲密又不失距离感,放任而默契的关系。自从花瓣手术后,我便更换了纱窗,彻底限制了它的自由权。作为补偿,又领养回来一只黄色短毛狸花纹的流浪猫,跟它做伴。
晚饭过后,坐在沙发上看着花瓣和它的新伙伴在不大的屋子里追跑打闹,上蹿下跳,不亦乐乎,再精彩的电视剧也无法让我移开目光。每到这个时候,内心都能感到一种深深的宁静与安详,会想让自己沉湎于这幸福之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只是任时间流逝,虚度光阴,任自己一再沉湎。
有时,望着眼前近乎完美的画面,也会从脑海中涌起一阵恐慌:这自来水般平常的幸福感虽然每日都会上演,但终有一天,我将会与其失之交臂——花瓣,以及它的狸花小伙伴,终将会离我而去,在那不远不近的未来。到那时,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又该怎样面对?
也许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悲观的人,才竟会在幸福之中生出如此悲伤的念头,但我却无法阻止这样的思索:幸福的尽头是伤感吗?爱的力量可以抵御失去的痛楚吗?我想不出答案。我的悲观的前辈们已为这种幸福和爱思考了千百年,却也从来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