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铁板出现星星
我走向克什米尔,带枪的士兵
这个最认真的机场安检员,第六遍
搜索我的提包和裤袋
他的粗重的呼吸是一种提示
战争在发出咖哩般的辛辣
我要降落的地方,据说
离军事边界只有九十公里
九十公里,一只鸽子的翅膀
也能把风从这一边扇到那一边
但是那只鸽子还没有降生
它的父亲是鹰
鹰还没有受精
我的克什米尔,现在
我已经飞在空中
我的形象既不是鸽子也不是鹰
但是我能用翅膀写诗
我希望——
希望我的诗句能够顺利地降落
并且柔软得像一份鸟食
有点甜味,有点像星星
能让鹰与鹰吃饱了有所淫欲,生出
鸽子
达尔湖,船屋
你是一条商业街吗,狭长的达尔湖
为什么要选霓虹灯做你的血管
这些船屋,肩并着肩
这漂浮的森林
这些沿街的窗子怎么会像港口一样吞吐货物
游客,这是一些小鸟
衔着照相机和美元,逐水而来
他们的巢就是这些林子
夜幕降临,这些林子的每一根枝条都会弯成窃贼的手,也就是
伸进你钱包的
你自己的手
商贩们的划子装满貂毛和鹿皮
整个克什米尔都可以由美元瓜分
腰包鼓鼓的候鸟们啊,知道你们为了抵卸寒冷
也需要陆生动物的皮毛
双方盘腿坐下。现在
每一句寒喧都出自帐本,而不出自字典
朋友们,战争算什么
战争只买卖人的死亡
我们则计数动物的尸体
霓虹灯管扎成了一个美好的世界
血管里流着美元
次日,水鸟们五彩缤纷地起飞
克什米尔的糜鹿和貂
在空中奔跑
船屋,柴炉毕毕剥剥
是不是古朗姆大叔又走进来了
每次,都端着被剁碎的森林
二十一点,二十三点三十分
凌晨两点、四点、六点
每夜他都悄悄走进五次
选择我的心房,引动森林火灾
柴炉,以毕毕剥剥的口令
让一个季节坐进屋里
另一个季节守在窗外,脚浸于水中
也不怕达尔湖已有薄薄的冰
受古朗姆大叔的委托
火与我彻夜交谈
它谈累的时候,古朗姆大叔
又会及时送来一些谈资
那是森林的骨殖,带着啄木鸟的余音
我夜宿于结冰的湖上
一座残破的森林为我哼唱催眠曲
用它焦黑的喉咙
谢谢你,克什米尔,你在用最后的气力
为世界歌唱
歌唱有关慈悲的歌
斯里那加的军事存在
必须把斯里那加的街道剁成一百米一截
为每一个断口拧上钢盔和卡宾枪
必须监看飞奔的摩托、小贩、围头巾的女人
必须监看生活,谨防它相遇温度突然发酵
光是布置兵士显然不够
必须用巡逻车和机关枪拘留每一阵路过的风
斯里那加,克什米尔的果核
果核周遭的土壤,必须,每天检测酸度和碱度
必须监看太阳,不要叫它烤糊了一段生活
必须监看寒风,不要让它擦拭刀刃
必须监看当地的字典,包括经书
不要让叛卖、骚动、渗透、哗变这样的词语从中逸出
和平,这个金贵的词汇必须重点监看
因为埋伏在它四周的战争,已经有导火索的鼠声
如果不能敲碎果核,监看里面脑浆般的思想
那就必须用刺刀每天刮脸,谨防芽苞探头
滑雪,古马雪山
翻倒于雪原是一种经历
一种愉快的毛茸茸的经历
雪撬翻倒了,那个
允许我紧紧抱腰的那个穆斯林也翻倒了
天空弯下腰来,像我们一样
吻了吻古马雪山
雪撬是木头做的,结构简单
克什米尔的树木只是稍稍修饰了一下自己
一切都是这样原始——
树木、雪原、拉撬者抱歉的笑容
我的尖叫与我的心情
天空弯倒下来
和我们抱成一团
一些雪粉就是这样被扬到天上去的
这样,天空的白云会丰满一些
翻过这座山,有一条河
两支军队就在那里隔河致意,用彼此
黑洞洞的枪口,那里
离我们现在翻倒的地方仅三十公里
那里也有雪,那里的雪
都是白色纱布
随时准备亲吻印度教士兵和穆斯林的血
如果那一刻,天空被战争触碰了一下
与我们现在一样
翻倒了
访问李中家庭
李中的名字是我们强加给他的
不过他说他也很喜欢
我们访问李中的家庭,就是
访问克什米尔一个普通的乡村家庭
铺地毯的餐室今天成为国际讲台
没有麦克风,但是笑声都被放大
李中的父亲在电视机厂工作
所以他只说一些短句,像是简明新闻
李中的妹妹就读医学专业
将来可能为战争切除阑尾
他们的卧室我们也都参观了
他们一般睡地上,只让和平鸽飞在墙上
我们在那里吃了薯片和饼
克什米尔红茶里加了糖
外面街上虽然有人荷枪实弹
但是房间里喜气洋洋
像是和平与和平在结婚
李中说我的父母今天很高兴
我们说全世界的人民今天都很高兴
克什米尔今天没有枪声
这也就是人民与人民需要互相认识的道理
希望李中的妹妹将来毕业之后
治疗的不是枪伤也不是刀伤
关于甘地的遇害
镜子是冰凉的
但是仍能摸着甘地的体温
据说甘地火化后的一部分物质
就坐在这面镜子里
他看着我们大家——我们还以为是在看自己
镜子是圆形的
可是印度的太阳那一天破碎了
一把手枪对准了他
1948年1月30日下午两点二十分
这组数字是一粒子弹的直径
一块熔岩离开了太阳
那只咬下熔岩的天狗,后来上了绞架
而甘地的双手,却始终
摸索在地球仪上
他精心塑造了自己的祖国
就由于雕塑中的一个艺术问题
他的同一个教派的人,那一天,竟然
向他举起了枪
这就是政治
政治不在乎你做多少
政治要找你的每一个决定秋后算帐
政治是枪声不是艺术
甘地在镜子里看着我们
目光忧郁而尖锐
我们在镜子里看见的只是自己
我们捋捋头发,笑笑,冲自己点头
自然,也有一种很小很小的可能
我们就是甘地
我们很懂政治但又不懂政治
我们面对很多枪口,但
浑然不知,只知道
捋捋头发,笑笑
破坏神,进餐的方式
沿墙根,盘腿,坐一长排
眼睛下垂,看着不锈钢餐盘,然后等待
等待铁桶和木勺
一次次走过来
在莱斯卡斯,破坏神的圣地
一个中国旅人传统的进餐方式
首先被破坏
这是一长溜温顺的马槽,我们坐着
等待
没有桌子,没有椅子
我们在宗教的墙根下坐成一排
一走进莱斯卡斯,宗教故事便蜂涌而来
我灵魂的门房不认识它们
但是它们使劲打门,提着铺盖
巨大的破坏神盘腿在恒河中间
大理石的面容与一个无神论者同样洁白
虽说这种坐姿有点像我进餐时的模样
但他此时的思考,显然
超越了土豆和汤菜
有一种可能的推测,是他
正思索着宗教与宗教之间的
那些标有骷髅和雷区的地带
起码,他从我进餐的笨拙当中
看到一些来自东方的东西,尚未破坏
缠在他颈子上的那条眼镜王蛇
一遍遍向我展示舌苔,而我
也愿意端起不锈钢餐盘,走近他
向他请教一个异教徒的吃饭姿态
我知道我过去吃得过多
也吃得过快
颂经恒河
小童僧把铜盘和烛火递给我
嘱我顺时针旋转
大童僧把铁蛇和烈火递给我
嘱我顺时针旋转
星空下的恒河啊
你看见岸上一百朵火焰在歌唱吗?
你看见一颗来自东方的心
已经围着西天转起来了吗?
一百个披黄衣的童僧
要让我跟着你们一道拍手欢唱吗?
我知道你们是恒河的一百朵浪花
恒河是一曲经卷
经卷上的字,是骨灰
其中的标点,是舍利子
半个城市举着烛光
举着一次伟大的演出
这次演出的内容全与恒河有关
一组从雪山到大海的人类密码
出演者是烈火、铁蛇以及
百名童僧,观众只有一个,那就是
我的心
我的心一直躲在心房的包厢里
足足听了一个小时,一声不吭
脸颊上全是恒河
舍利子闪闪发光
冥思莲花庙
默坐于大理石椅子
闭眼,这里是莲花形建筑的花蕊部分
不准开口,现在是思想的时候
思想是一朵花的花蕊,你是蜜蜂
默念下列原则——
人类一家
独立探求真理
一切宗教的基础相同
科学与宗教达成和谐的必要
男女平等
消除一切偏见
普及义务教育
世界和平
在花蕊里只能有这样的思想
现在沉默,把尾巴里的毒针缩进去
让心说话,让心肌瓣膜
一瓣一瓣开放,模仿莲花
眼下是十二月,但是
心房36.7度
莲花可以开放
你必须默念上述原则,念到哮喘
哮喘是风吹过莲花的声音
这座庙叫“巴哈伊灵曦堂”
全世界已有七座
惟在印度的是莲花形状
上帝和莲花已经站在一起
我们必须明白这个事实
明白我们所有的骨灰都是原则
灵魂是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