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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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玛赛吉雅在脑后扎着一根很长的辫子。这根乌黑发亮的辫子有时平静地搭在她的脊背上,有时却活跃得狂舞狂跳。我曾经站在她身后偷偷地抚摸那根辫子,感到它有无与伦比的柔腴和光润。我把辫梢放到嘴里抿了好半天,最后忍不住狠狠咬了一口。我以为她一定会疼得大叫起来。可是没有,她依旧那般恬静,神情专注地望着前面。前面是什么?是我的尕姨娘和她的对象一起散步的身影?还是坐落在县城北角的喜饶寺的寺门?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我突然发现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丢开了那根辫子,从此不理它。因为我不能对着一个虽然美丽却没有感觉的东西抒发我那狂热而复杂的爱情。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忽略了我所钟爱的玛赛吉雅的穿戴打扮。似乎她是系着一块红头巾的,用红头巾把头和腰包起来,再在脖子前面打一个结。不,头巾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或者,在欣欣格拉的冬天里她系的是红头巾。到了县城后就换成蓝的了。还有,她那时穿的是什么衣服?是罩着花衫子的棉衣,还是带翻领的棕色条绒面的小羊皮袄?好像都穿过。记得有一次,在喜饶寺后面的那颗云杉树下,一团雪粉落下来掉进了她的脖子。她要我帮她脱去她的衣服,擦干脊背上已经融化的雪水。我照办了。那外衣里子是带毛的,如果不是羊毛还会是什么毛呢?那一刻,我的心脏突突猛跳,两手瑟瑟索索地发抖。我意识到我就要接触到她的肉体了。我面红耳赤。我跃跃欲试。我怎么会关注她的衣服呢?我甚至忘了我是为了擦干她脊背上的雪水。我扔掉衣服腾出两手。我想现在是冬天,在冬天的冷风中我就要抱住她了,在冬天的积雪照耀下我就要抱住她了。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的欲念是朦胧的。在朦胧欲念的支配下,我的行动显得盲目而愚蠢。但她是明确的。我相信她那甘愿让肉体迎受冷风吹打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紧紧拥抱,就是为了让我抚摸,让我把爱的行动往前推进一步。然而我后退了。我害怕,我浑身颤抖不止。我突然觉得我的欲念是肮脏的,我的行动是龌龊的。我是在亵渎我们崇高而又纯洁的爱情,而决不是在强调爱情。我捡起衣服披在她身上。她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我说,你还没擦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找不到哪儿是湿的。她说,再找。但她说完就把衣服穿上了。一阵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和她同时看到了哇玉昆特的身影。他老远就对我们说,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要是没事就跟我走。我要去打狼。喜饶寺的佛爷说,用一只狼舌头就能治好胃疼病。我们看到他背了一支双岔猎枪。我们朝他跑去。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次碰上哇玉昆特决不是偶然的。他一直在监视我们。只要我们的行动超过他在心中划定的那个界限,他就会让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们在雪原上白白地浪费着精力,我们这天没有打着狼。我问他,拿狼舌头给谁治胃疼病?他说,给你的尕姨娘。我诡诡地笑了。这种笑法是我从我的尕姨娘那里学来的。

自从我们沿着那条车前草枯萎了的路来到县城后,我和尕姨娘就渐渐疏远了。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意味着一种告别,意味着一种向前发展的自然趋势。记得在我十岁以前,在欣欣格拉的许多个夜晚,都是由尕姨娘搂着我进入睡眠的。尕姨娘和我说话。说天上的星星是神女变的,说洁白的云朵是神女的头巾,说草原之所以有夏天是因为神女敞开了胸襟的缘故,说诸如此类的一些她听来的和编造的事情。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我酣睡在尕姨娘的胸怀里,那儿是温暖的,那儿是永远的夏天。在那种夏天里,我对黑夜的恐怖便烟消云散。而当母亲或者非常疼爱我的姥爷搂着我睡觉的时候,没等我睡着,他们就有了鼾息。这时寂静就来蚕食我了。我会听到荒野中孤狼凄哀的长嗥,我会想起有一次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在河边的一个洼地里看到的那些死人骨头,我会觉得荒野上黑色的幽魂正在迅速接近欣欣格拉,正在轻轻叩打着我家的门扉。是的,我热爱我的欣欣格拉,却用逃之唯恐不及的心情恐惧着它的夜晚。我曾以孩子的纯真默默向苍天祈祷:愿欣欣格拉的白天永驻长存,愿世界不再有一个接一个的黑夜。可是,我们来到了一个马路上没有车前草的地方,我不能再和尕姨娘睡觉了。黑夜那黑色的夜晚便重新降临。

我不能和尕姨娘睡觉的原因是我大了,我有了某种只属于男人的意识,我开始遥想我的姑娘了。而尕姨娘,尽管她的辈份在我之上,说到底她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我为此而感到若有所失。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在县委机关工作的汉族干部常来我家向我姥爷、向我的尕姨娘献殷勤时,这种感觉便会从最隐秘的地方悄悄走出来。

我的尕姨娘温柔而漂亮。说实话,如果她既不温柔又不漂亮,我即使因恐惧黑暗而彻夜失眠,也不会和她滚到一个被窝里去。而我母亲在这方面是不及她的。母亲得操持家务,得把因劳累而所剩不多的温柔留给思念。她思念我那一去不返的父亲。她已经不漂亮了。在我能够理解漂亮与丑陋并加以对比从而进行挑选的时候,疲惫而忧郁的生活早就弄粗了她的皮肤和感情,早就迅速老化了她的长相。至于玛赛吉雅,如果她和尕姨娘没有相似之处,我就决不会爱上她。我猜想,那个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之所以迷上我的尕姨娘,也是因了她作为女人的那种优势。有一段时间,那干部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我家一趟。每次来他都不会空着手,不是拿一包糖块就是提一斤饼干,实在没什么可拿时就把他们办公用的带格子的纸卷来一厚沓,说是要我订成本子后写作业。笑话,我哪有时间写作业?再说学校从来不布置作业。我说用不着,嚷着让他拿回去。他就说,那你就当手纸吧,反正这种东西机关里多的是。这就更可笑了。我揩屁股从来就用土坷垃。我恨他。我懒得搭理他。可姥爷和尕姨娘却用令我吃惊的客气对待着他,有时还会留他吃饭。吃了饭尕姨娘送他出门。于是他们走到街上,走到雪原上去。我琢磨,一定是他用花言巧语骗取了尕姨娘的信任,否则尕姨娘决不会陪他在寒风凛冽的雪原上转啊转的。尕姨娘有胃疼病,最怕受寒。他倒好,领着她在雪原上一口接一口地吞咽凉风,病倒了怎么办?难道他会伺候?会给她端去一碗热腾腾的雪鸡汤?会给她捧来能治好病的狼舌头?不会的,看他那说话细声细气的样子,没等他拿到狼舌头,狼早就叼走了他的舌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过了两个月,当残冬将逝,当我的尕姨娘胃病又犯,躺在炕上需要人伺候的时候,那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就再也不露面了。我想他是个只愿索取不愿付出的极端自私的家伙,他只想别人何候他而自己决不愿意伺候别人,他根本不打算诚心实意地爱我的尕姨娘而只想沾花惹草。我把他不来我家的消息告诉了哇玉昆特。哇玉昆特显得既高兴又沮丧。他说他还没有打到狼呢。

和往常犯病时一样,尕姨娘躺了两天就好了。我很高兴。我神秘地对她说,哇玉昆特为了治好她的病天天提着枪在雪野里奔走。她神情茫然,淡漠地摇摇头。她摇头时我的心不禁猛然揪动了一下:难道她不喜欢哇玉昆特?难道她还在留恋那个不牢靠的机关于部?我说,哇玉昆特对你那么好,哇玉昆特天天想着你。哇玉昆特说了,他要是娶不上你,这辈子就不结婚了。我的尕姨娘厌厌地扭转头去。她厌厌的脸面躲开了我的视线后我就闭嘴了。我想,尕姨娘,我要是你,我就立马扑向门外,扑到此刻正在茫茫雪原上追寻狼踪的哇玉昆特的怀抱里去。

从这天开始,尕姨娘的脸面始终是厌厌的。不久,她的生活就出现了一个可以说是里程碑式的变化:她开始工作开始挣钱开始养家糊口了。她的工作单位是县上的牲畜防疫站。她是临时工,是干苦活的。姥爷说,要是尕姨娘不去挣钱,别人就会以为我家积攒着许多钱财,就会来搜查来挖掘。我莫名其妙。我觉得我们家的确是有一些积攒的;觉得这积攒既然是我家的,他们来搜查他们就是强盗,而我所面对的这个朗朗世界是不会容忍强盗横行霸道的。我把我的疑问说给姥爷听。姥爷不回答,只是吓唬我说,别胡问,出去也不要胡说。我会胡说什么呢?我又问。姥爷说,别人问你啥,你就说不知道。怪了。姥爷的神情如此冷峻,好像要有灾难降临我家。

我的猜测没有错。到了第二年冬天我就明白,那个从西宁分配来的机关干部不光临我家,并不是我认为的那些原因,而是由于他已经预感到,如果他执意要娶我的尕姨娘,他就会承担灾难的一部分。他没有这份勇气,他天生不是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为了平安无事而丢弃了自己的感情。他离开了。他的离开是灾难开始从白皑皑的远方向我家走来的标志。

我们从那条车前草枯萎的路上走来了。我们走来后这里就发生了爱情。如果仅止于此,我这一辈子会怎样感谢那漂浮在白浪之上的岛屿般的县城呢?我会因为无法感谢它而陷入疚愧与忧急。遗憾的是,这种可以用来炫耀的情绪由于那个冬天的到来而失去了培育的养份。它夭折了,它像车前草一样枯萎了。那条路上的车前草莫不就是我及我家命运的象征?我坚信,无论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灾变,如果我们不是处在路的这一头而是处在路的那一头,我们就会安然无恙。欣欣格拉会保护我们。欣欣格拉的荒原会千方百计隐蔽我们。欣欣格拉的天上那金色的神女会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

那个冬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冬天一样是美丽的,所有天造地设的风景都显得简练而凝重。雪在秋末就已经铺满了荒原,一望无际的纯白在或晴或阴的天空中越积越厚。万物的生机悄然消隐,只有北风在无休无止地啸叫。叫声中雪粉扬起,雪梁隆起,雪雾笼罩的太阳冉冉升起。在那个冬天里,首先让我感到不愉快的是,哇玉昆特虽然不断地离开县城去雪原上转悠,但他仍然没有打着狼。他说他并不是找不到狼踪,也并不是他枪法不好,而仅仅是拿不到狼舌头。有一次,他刚刚爬上一座雪梁就看到五十步开外有一群狼,那群狼少说也有二十只。他知道,冬天的狼群之所以会出现在离县城很近的这个地方是因为饥饿的驱策。一个人对付一群饥饿的狼是极其危险的。但他还是举起了猎枪。他想一旦自己打中就迅速离开这里,等狼群弃尸而去后再返回来割下狼舌头。枪响了,一只体魄伟健的公狼倒毙在他的枪口之下。他撒腿就跑,狼群奋勇追来。追了一会它们就不追了,因为它们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县城的边缘、正对着县城的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哇玉昆特看到它们急转身往回跑去,很快隐入雪梁那边。他等了一会,便小心翼翼地走向雪梁,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爬上去朝那边窥望。他吃惊地发现,狼群不见了,同时也不见了那只倒毙的公狼,雪地上,狼血漫漶,灰色的狼毛凌凌乱乱地分散开来,利牙切断的狼骨东一块西一块的,已经被啃咬得干干净净。他恍然惊悟,饿狼是会吞食同类的,自然也会吞食同类的舌头。哇玉昆特在给我讲这件事时显得很痛苦。他不理解狼吃狼这种现象,如同不理解人吃人一样。他说,还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只瘸腿的老狼。老狼一见他就跑。他追过去,从下午追到傍晚。狼跑不动了,停在离他很近的一道雪沟里。他举枪瞄准。就在这时,那瘸腿的老狼吃力地爬上雪沟,蹲踞着两条后腿,直立起身子,将两条前肢合并到嘴前,朝着他这个猎人,朝着乌黑的枪口遥遥作揖。他愣了,他不由自主地也像老狼那样跪下了。跪了片刻,他倏然扔掉了手中的猎枪。他说,这一刻,他对自己谋杀狼的行为产生了极大的困惑。他有了一种负罪感,想到自己已经杀害过一只狼,就觉得所有野性乃至整个荒原都在用跪地作揖的方式谴责他。他长跪不起,直到那老狼放下前肢,一瘸一拐地走向深冬的暮色里。我听了这件事后几乎哭起来。我再也不会因为见不到狼舌头而郁郁寡欢了。我劝他别再去打狼。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必须征求我的尕姨娘的意见,如果她认为自己的病比一只狼的命更重要,那他还是会去寻找狼踪的。只是他无法确定自己在瞄准狼的那一刻会不会毅然扣动扳机。我说,尕姨娘不会让你再去要狼命的,只要你把那件事讲出来。她的心软得就像发好的面。

我是了解尕姨娘的。我再也没见到哇玉昆特提着猎枪走向雪野。但是我知道,我最终关心的并不是狼,而是隐藏在狼舌头背后的他和她的爱情。记得那时哇玉昆特并不常来我家,因为姥爷和图而隆一样不喜欢他。有一次,图而隆来我家委婉地向我姥爷提起这门亲事。我姥爷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老天爷订下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一旦结了婚,男的要养家糊口,女的要生儿育女,可你儿子是个顶门立户的人?他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收入从哪里来?图而隆听了连连叹气,闷坐了一会,走了。我听玛赛吉雅说,这天回去后,图而隆对儿子大发雷霆,说他窝囊,说他连捧饭碗的地方也找不上,说自己白白养活了他。哇玉昆特犟道,谁说我找不上?我说我去放羊,我到生产队里当社员去,你不叫我去。图而隆说,水往低处淌,人往高处走,人家现在都想到县城里来,你倒好,毬大的本事也没有,就有个走下坡路的本事。哇玉昆特说,放羊不是走下坡路。要是大家都不放羊,你吃的肉从哪里来?图而隆吼道,你这个畜生养下的,歪道理还多得很。滚,你今儿就给我滚,滚到你的羊圈里去。吼着,他顺手操起挑水的扁担要打。但儿子毕竟大了,抓住扁担,夺过来扔到地上。图而隆气不过,只好号啕大哭。他边哭边说,他老了,苦累活儿干不动了,光景眼看没办法维持了。他说他明儿后儿就会蹬腿,一旦蹬腿,这个家就完了。说到这里,他一把抱住了来劝他的玛赛吉雅。女儿也就跟着他呜呜呜地哭起来。

在欣欣格拉时,图而隆一家靠挖药材和猎捕香獐、藏狐生活,到了县城后,他家和我家一样,一天又一天地消耗着那为数不多的积攒。夏天收购羊毛时,他会拉着哇玉昆特去羊毛收购站干一两个月搬运羊毛或扎捆打包的活儿,所得收入精打细算也只能是夏秋两季的吃喝用度。况且有时候人家并不一定会雇用图而隆。他老了,的确老了,手脚已经显得不灵便了。他那老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显示着对未来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