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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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咣当一声,我推开了门。我看到我的小姨娘安静地躺在床上,她浑身****,人世间的东西一丝不挂,她怎么会一丝不挂呢?我看到她的大肚子高隆如丘,光亮如月,无比庞大,我看到她在痛苦在躁动之后,变成了全世界的寂寞。眼泪,我的眼泪,如雨滂沱。我跪下了,跪在一片已然冰凉的血水中,脑子里猛然响起了歌谣:“腥气水水满天飞,一个洞里一个鬼……”小姨娘是难产而死的,没有名正言顺的父亲,没有医院敢于接收,没有勇气再去求人,再去求我的母亲,她想自己生下来。

但是,难产。

我跪着。我多么后悔,不,我好像在忏悔。我不知道我应该忏悔什么,但是我忏悔。许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当命中注定我必须是我的母亲的儿子时,我就逃脱不了精神负担的重压。小姨娘是不必去死的,母亲,这是你的罪过。你接生了那么多生命,为什么就不能接生你的亲妹子的孩子呢?你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但你却做了一件残酷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后悔过么?我想问问母亲,后来我真的问了,她摇头,半晌才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惊诧于母亲的不知道,但细细追究,觉得她也只能不知道。也是后来,当我父亲终于从牧区回来,又因为身体不好而提前离休之后,我又给他提起了我的小姨娘,他说命定八尺难求一丈,不能责怪任何人。又说小姨娘的灾难是我的姥姥带给她的--遗传。小姨娘叫周梦水,《易经》上说,水为坎,坎为险,凶。她姓周,《易经》也姓周,都是周朝的人与物,她不空亡谁空亡?父亲信命,尤其是离休以后,抱着一本《易经入门》往烂里翻。但我以为,父亲之所以引经据典,并不是他对《易经》真的有所研究,而是想给造成小姨娘之死的真正原因有所开脱,因为他们都知道我那刻骨铭心的怨恨。

小姨娘死了,我离家出走了。就在人们把小姨娘装进棺材,叮叮咚咚敲打棺盖时,母亲突然发现我不在了。我来到了大龙家,说我要住下。大龙说:“好得很,叫你妈着急几天,以后她就得听你的。”我说:“再没有以后了,我连小姨娘都没了,要妈做什么?”大龙一拍胸脯说:“那你就是我兄弟,我妈就是你妈。”他给我端来茶水和馍馍,逼我吃下去。我正吃着,金保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瞟我一眼:“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们快去看,街上打旗敲鼓的出来了,说是游行。”大龙问怎么了?金保说不知道。他叼过我手中的馍馍,给自己掰了一块又说:“你们快出来,我去叫老坚、马鹿,迟了就看不上了。”金保飞了。大龙拉起我的手说:“走,该玩还是要玩,反正死人是活不过来了。”我说:“我也不是不玩,就是我不能和我的小姨娘玩了。”说着又汪出眼泪来。大龙说别哭别哭,死拉硬拽我来到街上。我们走向街口,见到金保他们,再一起奔向哈国城最热闹的大十字。那儿已是人山人海,游行队伍正在一列列走过马路中央,彩旗、标语、横幅,一片一片的。汽车声、口号声、哭声、笑声混起来响。有高兴的,有愤怒的,也有呆头呆脑左看右看的。突然有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了鞭炮的声音,挑逗得我们四处乱窜,就是挤不到跟前去。大龙怕丢了我,一直拉着我的手。但我是丢不了的,此刻现在,我离开了他们找谁去?小姨娘死了,我不时地想,进到棺材里去了,说不定这会已经入土了。我没有了可亲可敬的人,我只有跟着他们。金保突然不再蹿了,仰起脸愣着看前面。与此同时,大龙也喊:“张青--”我们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座高得挑着云彩的烟囱。几个人正在往上爬,其中一个就是张青,除了我,大家都喊起来,张青哪里听得见,继续往上爬。大龙说:“我们也上去。”金保早就按捺不住,一蹦子跳起来,挥着手:“走。”老坚比他还要兴奋,一个劲往前蹿。大龙问我:“你上不?”我犹豫着。他将我的手举起来:“上吧,从上往下看,人就是蚂蚁。”金保拉我一把:“要上一起上,谁也别落下。”我跟着他们来到烟囱下面。说好老坚打头,金保第二,我第三,大龙殿后。这时我发现马鹿不见了。我说我们把他丢掉了。大龙说:“没丢,这个叛徒,上不了席面的狗肉,肯定是临阵逃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我非上不可了。尽管我十分害怕,但我在朋友中不能做叛徒,更不能做狗肉。尤其是现在,我的小姨娘走了,走到对面的山上去了。我做了叛徒我跟谁好去?我想要是我爬上去,说不定能望到对面山上。那儿,羊肠小道上,小姨娘的棺材正在缓慢移动;或者,在那面黄灿灿的山坡上,小姨娘的坟堆正在升起。小姨娘,我在这高高的烟囱上给你磕头了。

我们开始往上爬,好几次我中途停下来,感觉整个烟囱正在摇摇欲坠。我浑身冒汗,鼻子吸溜吸溜的。大龙在下面喊:“元元,你害怕了么?别害怕,有我哩,你别往底下看,就看烟囱,你就想底下是海绵,万一掉下去,舒坦死了。”大龙的鼓励是恰当的。我咬着牙,一格一格踩上去。空中飘荡着我的喘息声,实在不能控制胆怯时,我就停下来,闭上眼睛想一想别的事,小姨娘,棺材;猎猎风动的旗帜;我的母亲,那些耻辱的歌谣;汪发明和王老师;美丽得无比美丽的海牡丹,她的眼皮到底是单的还是双的?游行,为什么?放炮擂鼓,为什么?举着拳头把自己怒成斗鸡为什么?想着又往上爬,每爬一格,大龙就喊一声好。终于,我看到了一个灰砖的缺口,看到了一方水泥地,那是烟囱的顶端。“元元。”有人在头顶喊我,我一看是张青。张青趴着,伸手撕住我的肩膀,吆喝着朝上拽去。我瘫倒在烟囱顶上,两条胳膊酸软得无法抬起来擦一把汗。大龙笑道:“元元你是头一次吧?下一次胆子就大了。”张青却说:“他力气小,根本就不能爬,还下一次呢,这一次没摔死是阎王爷还没睡醒。”是的,我不能爬高,过去我就知道,除了力气小,更重要的是我有恐高症。但我毕竟爬上来了,用以后的话说,就是战胜了自己。我相信这是小姨娘的阴魂帮助了我。

所有人都在朝下看。有人喊起来,试图引起下面人的注意。但在七八十米高的地方,一个人的声音马上被下面喧天的锣鼓撞碎了。大龙说:“大家一起喊,就喊打倒死人帮。”老坚纠正道:“人家喊的是四人帮。”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越喊越起劲。我不知道下面有什么反应,我不敢往下看,一看就头晕,就想撒尿。喊着喊着就没意思了,大家停下来,叽里呱啦说笑着。我望一眼对面山上,一片苍黄,什么也看不见。张青回头关照我:“你躺着,别起来,攒够了力气等一会儿往下爬。”大龙说:“上都上来了,还有下不去的理。”张青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时金保喊起来:“一个公鸡十个母鸡,夜来酒席早起拉稀,昨日得计今日放气,天上飞机地上野鸡。”大家跟着喊。风突然大了,老坚的身子歪了一下,大龙一把拉住:“小心。”我感到烟囱在摇晃,感到我的身子轻飘飘的。我想该下了,我担心自己下不去。金保还在喊,又有了新词儿。大龙说:“游行完了,没意思了,再喊我的脬子哩。”不再喊,都说下。于是就一个接一个爬下去。当顶端只剩下大龙、张青和我时,大龙说:“我先下,元元在中间,张青断后。张青想想说:“元元你把裤带解下来,我和你绑在一起。”大龙瞪一眼张青说:“胡日鬼,一掉就是两个,我在下面接得住么?”张青说:“掉下去一个你就能接住了?”大龙说:“能,元元别害怕,万一脱手了,我能接住,肯定能接住。”

大龙从缺口爬下去。我蹭着水泥平面哆哆嗦嗦接近着缺口下面第一道铁梯。张青在上面不断给我打气:“胆子放大,别人能下去,你也一定能下去,关键是别怯,一怯腿就软了。”我抓住了铁梯,战战兢兢踩下去,好不容易踩实了,往下一看,浑身一阵酥麻。“不行了,不行了。”我说。大龙从下面伸手抓住我的脚:“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就跟上房揭瓦差不多。”我闭上了眼睛,喘着气,听张青说:“反正是豁出去了,不下也得下,总不能吊在半空里吧?元元,你也是个男的,一个脬子一杆枪白长了么?下。”我心说:“下,好,我下。”又下了一格,大龙在下面大声叫好。又下了一格,又一声叫好。就这样我连下了六七格。张青笑起来:“看来就是要逼,人说是逼出来的贼大胆。元元,快下,你不下我踢你。”我说:“好,我下。”但是不行了,腿又软了,还有手,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汗流浃背。我感到风就要把我抓起来。“元元,怎么了?”大龙问。我不回答。小肚子上猛然有了一阵虚浮的疼痛,身子一抖,一脬热尿就漫漶而出,又雨淋而下。大龙的头湿了,烟囱下面那些蚂蚁般蠕动的人大概也在惊怪怎么青天下白雨了?大龙喊道:“元元,别怕,抓住,抓牢。”我哭了,浑身发抖。我想到了死,想到了告别人间,告别那么多人,唯独没想到告别母亲。后来我知道,这时我的母亲正在找我。她先在小姨娘住过的那条街上找,后来又去了学校,去了家,最后就开始满街乱找。她知道街上人流如潮,肯定找不到我,但她还是要找,她要是不找,她干什么呢?她想我大概藏起来了,大概去看游行了,又想我可能会出事。在我的母亲想到我可能会出事时,我真的就要出事了。我的腿已经软得无法打直,脚没劲,踩不实,胳膊一阵阵地困疼,身子下坠着,手就要离开铁梯了。就在这时,大龙和张青同时朝我爬过来。大龙往上爬了两格,用胸脯紧紧挤住了我的两条小腿,头使劲顶在我的大腿上。张青下了两格,弯下腰来,用一只手死死揪住了我的衣袖。谁也不敢动,就这样我和我的两个玩伴被危险固定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以后想起来觉得这真是一种巧合,一种天意,在这个20世纪后半叶中国发生的最重大事件的日子里,在中国从水泥马路走向洋灰马路的关键时刻,我们三个祖国的未来,被困在高耸入云的烟囱上,下不来,上不去。

当然,最后还是下来了。这首先得感谢老坚,他看到上面坠落即将发生,立马跑去找人。他跑回学校找到了班主任海牡丹。海牡丹跑来了,然后又跑向附近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全部到街上抓坏蛋去了,值班的副所长说:“我们不管好人死活,只管坏蛋死活。”海牡丹又跑向部队。部队来了一个班。有人先上去把一根绳子交到大龙手里,大龙把我捆在铁梯上,腾出手把绳子甩给张青。张青爬上去把绳子固定在烟囱顶端。大龙再解开绳子把我捆住。这时上来一个军人,先用腰里的皮带把自己悬空吊在铁梯上侧,让出道路让大龙下去。之后他代替大龙抱住我,一格一格往下挪,绳子绷紧了,我们也就到了地面了。最后张青带绳子爬下来,长喘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大龙也是泪流满面。他和海牡丹站在一起,海牡丹的手不知不觉拽着他的胳膊。那么多人围观着我们,我这个最该哭的人反而没有眼泪了。

我的母亲还在找我,她终于想起一个线索,那就是我原来的学校原来的同学,这已是第二天了。她在校园里碰到了海牡丹,海牡丹告诉了她昨天我们上不去下不来的事情,又带她到大龙家。我正在大龙家端着一个大碗呼噜呼噜喝拌汤,母亲出现了。她什么话也不说,靠在门框上无声地哭泣。我端着碗站起来,又紧张又伤感。大龙妈从厢房出来,像见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那样殷勤地说:“大夫来了么?快快快,坐。海老师,你也坐。”说着从门背后拽出一块抹布,把堂屋仅有的两张椅子擦了擦,又说,“穷人烂家什,你贵脚踏到贱地上,别嫌弃,快进来,坐。”母亲没有坐,抹了一会眼泪,掏出二十块钱放到桌子上,转身走了。大龙妈拿着钱追出去。我的母亲说:“他要是想回了就回来,不想回了就在你们家住着,好歹不要让他们上高爬低地闯祸,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又是抹泪。大龙妈说:“孩子在我们家里,吃啊喝啊你别管,跟自己家里一样,都是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能要你的钱?还这么多。”两个人推来搡去,最后我的母亲还是把钱留下了。大龙妈说:“那我就攒着,他想回了呢,我就让他带上。”后来我回家时,大龙妈果然把钱给了我。我没客气,回去放到了母亲面前,意思是说在我的朋友家能叫我吃住花钱?母亲过意不去,买了一些点心糖果干枣核桃,瞅了个空儿去大龙家感谢。大龙分出一些来,叫上我,一起去送给了海牡丹。这次机会使我看清她的眼睛了,是双眼皮,那么美的双眼皮。大龙在海牡丹面前似乎很随便,自己拿起杯子倒了茶让我喝,我拘谨得不敢喝,他就自己喝起来,海牡丹一旁笑着。出了门我问:“你跟海老师关系好呗?”他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她爱吃洋芋,我们家煮了我就送来。”说这话时大龙的脸红了。我就说:“脸红什么?”他支吾着,突然说:“精神焕发。”我接着问:“怎么又黄啦?”他说:“防冷涂的蜡。”我又说:“么哈么哈?”他说:“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我们大笑:“哈哈哈哈。”这一阵笑声,在他是为了掩饰,在我是为了好玩。但我哪里想到,好玩的时光已经不多了。严酷的考试等着我们,日趋复杂的社会等着我们,中国向何处去的前途命运等着我们。我们根本没来得及较为奢侈地咂摸一下生活的欢乐,就迅速地长大了,迅速地沉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