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帮什么忙?”甜甜地一笑,声音绵绵儿的。
心里猛一热,当初要娶了她该多好,脾气温柔。哪像现在家里那个东西,煤油桶子,碰不得。
“今天乡上要来几个干部,协助村上搞计划生育,你给煮顿午饭。”
“你找别人煮吧。”
“我求爹爹告奶奶地跑了好几家,别人听说是为搞计划生育的煮饭,都他妈的不干。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帮我这回忙好了!”
“人家干部都是些体面人,我这粗脚大手的,只怕煮不好,丢人现丑呢!”
“没事!干部也是人。”
“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时间不早了,你就答应我吧!”
“煮得不好莫怪我哟。”
“不怪不怪!”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从怀里又掏出那三张捏皱了的钞票,“先拿去置办东西。钱不够,你记个数字。不会亏待你!”
粗树枝一般的指头伸出来,接过钱,然后看了看他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说:“要不是看到你作难,我才不得答应呢!”
走出来,心里暖洋洋的。到底是少年朋友,跟别人不同。
走回去,屁股才挨凳,花布衫就脚跟脚赶了来。“咚”的一声,把一包东西搁在他面前。
“你另找人煮吧!”
“这……怎么回事?”双眼惶惑地看着花布衫。
“我、我受不了窝囊气!”花布衫歉疚而凄惶地对着他的眼,有几分楚楚可怜。
“谁给你气受了?”
“我去买东西,别人指桑骂槐地挖苦:‘瘟狗,你舔肥莫舔过了山啰!’‘舔肥狗,满山走,舔到干部裤裆头,干部说你舔得好,赏你一根光骨头。’”
“日他祖宗!”心里突地一股又酸又涩的苦汁往上冒,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猪尿包打人不痛,臊气难闻,我可不愿受人挖苦,我走了。”
“回来!”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他对着花布衫的背影猛的一声大吼,可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立即放低了声音:“何必跟话一般见识!”
但花布衫飘远了。
半天,收回气恼的目光,感到浑身像抽了筋骨一样乏力,颓然坐到椅子上,直愣愣对着房顶发呆。
总不能让乡上来的干部不吃饭,人家是来帮助工作呢!现在这个名词很好听。这就很明白地划清了主人和客人两条界限,哪有主人不管客人吃饭的道理。总不能让领导批评不支持、不欢迎上级政府派来的干部,总不能让同事嘲笑自己吝啬,现在不讲吃讲喝就是他妈的傻瓜蛋。
没法了,还是和老婆打个商量吧。
他在竹林盘里找到了剥麻的女人。
“娃他妈,这顿饭……还是你来煮吧。”哄孩子似的。
“煮你妈个屁!”女人喷过来一口痰。
身子一歪,痰在草叶上荡秋千。
“别人都不愿煮,我们是干部……”
“干你个先人板板!”女人开始数落起来。
知道又碰响了这只煤油桶,就不敢吭声,屏声静气站在一旁。
“哪个把你当干部?你在外头得罪人,千人恨,万人嫌,害得婆娘娃儿也跟着你受气。我也是瞎了眼睛,才嫁给你!”
“嘿嘿!老夫老妻了,莫说那些,好歹再煮一回……”
“你能干你煮,我走。”女人倏地站起身,把一抱麻皮怒冲冲地扔过来,咚咚地跑回去,换一套干净衣服,“吧嗒”,里屋锁了,“吧嗒”,灶屋也锁了,就往外走。走出老远,她才回头喊一句:“今中午还莫得猪食哟!”
从肩上取下那把麻皮,心里也如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日头完全挂在了头顶,一声鸡啼从不远处传来。
日他娘,老子宁愿挑大粪下苦力,也不愿这样低声下气求人。龟儿子些!愤愤地想着,回转身,眼睛忽地一亮,落在前面一个烟熏火燎的土坑里。
那是昨年春节时,二狗家宰年猪,刨的一个土灶。
仿佛遇见了救星,脸色迅速阴转晴。娘的!没人煮,我煮;没地方,就在外面挖灶。好在二十多年前在部队当炊事兵学的本领还没全忘,今天就露一手。
终于不再为乡上干部找不着饭吃发愁了,终于不再为挨批评、被嘲笑担忧了,身子就充满了干劲,也轻飘了许多。急忙回屋拿来锄、锨,把那个土坑修理一遍。一边修,一边就想起当年拉练时在野外做饭的情景,一支那时流行的歌曲也在耳边响起来。于是使着锨,嘴里就哼哼唧唧地唱起来: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哪里去,
哪里艰苦哪安家……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昨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完全一样。
过年
“噼噼啪啪!”鞭炮放得震天响,一家赛过一家,空气中全是硫黄味儿。
把一只猪头肉、一杯青油、一瓶酒、一捆草纸、一束香统统装进篮,跨出门去,口里骂:“杂种,不要祖宗的东西!”
骂的是儿子。儿子接了没过门的婆娘来过年,那娘们是只三脚猫,来了就上湾下湾到处疯跑。狗日的就像穿了连裆裤一样,婆娘走一步就跟一步。叫他去给祖宗烧香,却把眼睛一横:“要去你去,我不信迷信!”
到了祖宗的坟墓前,依次上供,点香,焚纸,奠酒,叩头。人死如灯灭,烧香化纸有什么意思?可祖辈相传,图的是对祖宗一点纪念。
回到家,还是只有女人在灶屋忙活。
“还没回来?”
“谁?”
“良明。”
“要他回来干什么?逢年过节,该耍就耍嘛!”女人表现出难得的宽容。
想想也是,忙活一年,只有这几天才能落得一阵清闲呢!平日的晦气、烦恼、焦虑,也只有这几天才隐起身来,不侵扰人的神经。怪不得老老少少,都在这几天喜笑颜开呢!
就坐下来帮女人烧火。女人说:“我灶里架的柴块,谁要你凑人多,各人一边耍去!”
“今天这样关心我呀!”朝女人感激地一笑。
“怎么不关心你?!”女人也回头故意露一脸娇嗔的神色。
噫,女人今天换了个人似的,脸不丑了,脾气不辣了,体贴温柔了。顿时,心中躁动起一阵热,悄悄走到女人身后,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
“老没正经!”女人说。
“嘿嘿!”伸手就要往女人衣服里探。
“啪!”女人一把打来,给他手背上留下了五道湿漉漉的指印。
还不松手,口里说:“你打嘛,看我晚上才收拾你!”
响起狗叫声。女人说:“良明他们回来了!”
急忙放了双手,偃旗息鼓,红着脸又意犹未尽地退到一边去。
突然,一声妇人的号叫从大门口传来:“村长吔,呜呜——”
急忙走过去,一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身后跟着一个小孩,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面前。
“干什么?”心里却已明白了八九分。
“你婆娘娃儿闹闹热热地过年,我一家过不起年,要在你屋里来过年啰——呜呜!”妇人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又不欠你的年!”女人一脸怒气,冲了出来。
“是你村长带的人,挑了我家的粮,牵了我家的猪,我大人娃儿过不下去了,就要到你家里来吃,呜呜——”
心里腾起熊熊怒火,日你个祖宗,你倒会选日子,偏偏今天到我家号丧!可是,怒火很快就被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哀号哭压住了。
“你这个同志政策性就是不强!”眼前晃动起了乡长严厉的面孔。“五社那个生三胎的,非要搞下来不可!没有钱?挑粮、牵猪、拆房子。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要再软弱就找你算账!”
于是就带了一帮人去,挑粮和牵猪的命令都是自己下的。
现在,那凄惶的哭声还在耳边缠绕。又抬头看看三双怯生生的小眼睛,心又酸了。
“起来,有话慢慢说嘛。”
妇人站了起来:“我大人犯了法,细娃儿没犯法,就要向你要吃的!”说着,就把身旁身后的孩子往他面前拽。
“吃就吃吧,哭什么!”尽量压低了火气,和颜悦色地对妇人说。
女人却突然横了过来:“吃根鸡巴!我一分血一分汗劳动来的,啥子要给你吃?各人要多生娃儿,该你背时!”
妇人也立即红了眼睛:“莫要骂人啰!不拿我吃,莫得那么安逸!谁喊你抄我的家?!”
“吵什么?!”急忙插进两个女人中劝。
可女人辣劲上来了,铁了心,一把推开他,冲到妇人跟前:“就不给你吃!大年三十,跑到我家哭啥子?给我滚出去!
妇人立刻高声叫了起来:“打人啰!村长婆娘打人啰——”
三个小孩伴着妇人的叫喊,也同谋似的哭起来。
“滚开!”一声大吼,把女人掀到身后,却见女人头发已被妇人抓得蓬乱。
“好!”妇人还在叫着,孩子的哭声小下来,“我斗不过你们有权有势的!我过不起年,你们也莫想过清静!”一眼扫到了桌上已经做好的菜,冲过去,右手一掀桌面,杯盘碗盏立即骨碌碌滚了一地。妇人像解了心头恨,牵着孩子得胜地走了。
女人还在手中挣扎:“放开我,砍脑壳的!我要和那婆娘一起去死!”
妇人走远了。
女人又哭泣起来,忽然咬住他的手。手倏地松了,女人就扑在他身上又撕又打:“都是你这个砍脑壳、挨刀的,大年三十也不清静,我、我不和你过、过了……”
又进屋去,又要换衣服回娘家。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这样的举动了。
可是今天不行,今天过年。立即进屋去搂住女人的肩,压低声音赔话道:“先人,过了今天,看你怎么处罚都行。可是等会良明他们回来了,莫让别家的人笑话。”
这一招果然灵,女人不哭了。
劝住了女人,出来提一只撮箕,把摔烂的碗片拾起来,再拿潲瓢一点一点地铲起满地的菜。眼前总晃起刚才三双小眼睛盯住这些菜时的馋相,想起妇人哀哀的哭声,心就被一块石头吊着往下坠。
“妈的!”突然后悔起当初的行动来,人心一样,娃娃们怪可怜的。收拾尽地上的脏物,悄悄走进里屋,取下两块腊肉,用张报纸包住,夹在棉衣内走了出门。
“噼噼啪啪!”又此伏彼起地响起爆竹声,是哪家收音机里正播着音乐:
喜气洋洋贺春节呀,贺春节呀,
万众欢腾庆改革呀,庆改革呀……
天空飘起了几朵雪花,就紧了紧棉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