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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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中篇小说 黑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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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离开桐山的当天傍晚,小峥珍忽然走到桐姑面前,郑重其事地对桐姑说:“曾奶奶,我要死了!”桐姑说:“胡说!”但是桐姑心里却一阵恐惧。“真的,曾奶奶,我要死了!”小姑娘再一次毫不含糊地说。

果然,在睡觉时,黄果的嘴角气势汹汹地向一边歪去,眼睛变成两只火炭。他从床上狂怒地提出颤抖不止的小姑娘,铁板般的大手在小姑娘身上又抓又掐。抓够了,掐累了,用力一扔,把小姑娘枯瘦的身子扔干柴一样,甩在了墙角。小姑娘的头在墙壁上撞出一声脆响,然后她慢慢蠕动着躺下去,在地上放平了自己的身子。黄果把那颗珍珠对着灯光看了看,在手掌上来回滚动两圈,就把它和枕边的珠宝放在一起。

而这时外面起了狂风。暴戾的风魔仿佛无数匹野马,又仿佛疯狂的野兽,呼叫着尖厉的调子,排山倒海般朝桐山袭来了。一时,山岭、草木、沙石,跟着喧哗、骚动。狂风带着咆哮声,围绕着这间庙宇跑来跑去。它鼓励着沙粒石块,一起奋力敲打着门窗、墙壁和瓦片,使这些东西一齐发出凄厉的末日来临的哀鸣。而在远处,更大的阴森可怕的隆隆声正以扫荡一切的气势朝这边压过来。

在这个夜晚,桐姑一直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这样的狂风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桐山出现,每一次刮风及飞沙走石,桐姑就清晰地感到,由于人类不断作恶,老天也终于翻脸,施行报复了。然而这种萦绕在心头的恐怖意识,在这天晚上变得格外强烈。除了窗外狂风可怕的怒号外,她还听到了屋内一种强大的“咔嚓咔嚓”的咬啮声,短促而有力量,饱含着人类难以征服的凶猛精力。桐姑忽然一阵战栗,她坐起来,黑暗中看见有比天上繁星还密的萤火虫似的亮光在眼前闪烁。她最初以为是乍醒过来眼睛的错觉,因为她常常看错事物。可是过一阵后,她从那些闪烁的磷光互照中,才看清屋里到处都是黑糊糊的老鼠。桐姑被这种景象吓得手脚冰凉,她用力咳嗽一声,极力想吓跑遍地的老鼠,然而却引起了老鼠一阵“吱吱”的不满的狂叫。桐姑哆嗦着从枕下摸出火柴,点亮油灯,几只老鼠倏地从她脚那头跳到地上,篾席上密密麻麻摆满老鼠屎。而地上,成群的老鼠像做广播操的跳跃动作一样,争相运动。所有的家具器皿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再插足的地方,上千只老鼠的牙齿发出了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咔嚓”声。

桐姑呆滞地坐了一会,如豆的煤油灯光一阵阵飘忽摇曳。很久,桐姑才记起她应当去打这些老鼠。她颤抖着下床来,想寻找一件打老鼠的工具,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于是她顺手抓过自己睡觉的枕头,就近朝床边一只立柜砸去。她听见一声“吱”的呻吟,知道打中了,很为自己的成绩高兴。可是眨眼之间,无数只老鼠蜂拥而上,一会儿工夫,一只完好的枕头便被撕咬成一条条布带。在这同时,地上的老鼠一齐把闪着磷火的眼睛投向桐姑。桐姑又看见了那只兔子般大的、尾巴如胡萝卜粗的大老鼠。她看见这只老鼠脊背一弓,闪电一般跳到了她的手背上。桐姑汗毛直竖,“哇”的一声,煤油灯跌落下地。屋外如怒潮般的狂风越来越猛,它与老鼠的咬啮狼狈为奸,终于把桐姑带进了恐怖的深渊。她感到大祸就要临头,她像在地狱中受熬煎一样,专心地倾听和注意着屋内屋外令人发怵的声音,绝不疏忽任何一点响动。老鼠屎尿强烈的臭味,反复地一阵一阵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在忐忑不安中,桐姑熬过了这恐怖的一夜。清晨起来,所有器物无一完好。一切畜生,包括六只鸡、三只鸭、一头猪,全都只剩下了寒光森森的白骨,连地下的血迹也被舔得干干净净。

桐姑还不知道,她的小重孙女在这个晚上,果然兑现了自己的预言。此时她的尸骨安静地躺在墙角,身上的皮肉被老鼠啃得一丝无存,干净得如一架骨骼标本。小姑娘的头摆得平直。看得出,她是很乐意离开这个世界的。

桐姑打开门,狂风以它巨大的冲击力搡了她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接着,风魔就在屋里横冲直撞,愤怒地撕扯着一切,小屋开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桐姑从打开的屋门看出去,整个桐山仿佛成了汹涌的大海中一只颠簸的小船,四周全被风暴威胁着。狂风带着热气,在地上卷起一道道沙浪和一根根沙柱,沙柱沙浪互相碰撞,噼啪乱响。天变得灰暗,地变得凄惨,整个宇宙混沌迷离,全都被沙石填得严严实实。朝阳在东边天际被呛得张着嘴喘气,它面色苍白,黯然无光。

桐姑突然一下像跌进了冥冥世界,在一阵近乎恍惚的迷乱的意识里,桐姑眼前不禁又一次浮现出了桐山那场大火。

那场毁灭性的大火,是在一个团团裹着令人窒息的黑雾的早晨点燃的。为了完成黄长胜提出的“奋战一冬天,建造大寨田十万亩”的号召,他的大会战从一开始就碰到漫山遍野重新生长出的密匝匝的杂树和灌木的阻挠。为了追求速度,黄孝龙别出心裁地向黄长胜提出了“放火烧山”的建议。这一建议不但获得了黄长胜的批准,而且黄长胜还从全县实行计划供应的民用煤油中,拨出十吨喷洒到三百里桐山的草木上。那时,桐姑被黄孝龙强拉下山,安置在一顶帐篷里。在此以前,桐姑死活要守在山上,和自己的小屋共存亡。黄孝龙犟不过桐姑,便令人把这座山岭的草木全部砍光。在那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桐姑透过黑帘般的雾幕看出去,她先是看见延绵的桐山深处,一条条黄灿灿、红闪闪的火把在树丛中忽现忽隐。

火把过处,地面立即蹿起一团火光和一柱浓烟。火光撕破了浓厚的黑雾,飞腾着,冲撞着,漫延着。于是,整个桐山突然痉挛般在桐姑眼里颤抖、摇晃起来。当熊熊大火漫山燃烧起来时,桐姑简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忘了是白天还是黑夜,甚至无法感觉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留在记忆里的,永远是一片恐怖的火海。现在,桐姑又很明显地感到那灼人的气浪,看见一片火海在眼前横流,疯狂的火浪涌来涌去,所向披靡地吞噬着树枝,席卷着灌木。树林和灌木发出“吱吱”的响声,如哀如诉。火海上空浓烟滚滚,试图逃脱厄运的鸟雀,哀叫着升上空中,却又被炽热的气浪和漫天的烟雾给熏烤着,又忽地栽进火海中。地上奔跑、挣扎着的野兽,有的身上冒着烟,幸运地从山上一头栽下山谷,尚存一丝气息,却被人们毫不费力地拾了去。

大火一连烧了五天五夜,天给烧红了,地给烧红了,连空气也给烧红了。现在,桐姑所感到的气息,正是那种呛人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辣辣的气浪。

这时,小屋在狂风中,又一次“嗄嘎”地发出骨裂般的响声。

在这天早晨,黄果醒得很晚,他睡得很好,并且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他梦见自己卖了珠宝,已成为百万富翁,住进了一所金碧辉煌的大厦。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寓所,里面楼台亭阁,假山喷泉,奇花异木……应有尽有。他的卧室内,四周亮锃锃,银辉耀眼。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紫檀色的组合家具,二十寸的日本大彩电……更有甚者,两位妙龄女郎向他翩翩走来。他喜得合不拢嘴,急忙张开双手去拥抱,可是,两位美人都烟雾般化去。他双腿一踢蹬,欲追,醒来了。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摸枕头边的珠宝。他的手刚刚触摸到放珠宝的地方,就神经质地大叫一声,一挺身坐起来,目光落在那里。他的眼睛便一动不动地定住了,嘴惊讶地张着,半天都合不拢来。

这种表情持续了一阵,他的嘴角开始抽搐,接着像狼一样放声大号起来,并用双手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他的珠宝一粒也没有了。在号叫中,他只穿着一条短裤衩跳下床来,开始满屋子搜寻。这时,他看见了女儿白森森的尸骨。然而,他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目光迅速从尸骨上移过来。充斥在意识里的,只有珠宝。他像疯子一样,把屋里的东西一个劲儿地胡甩乱扔。失去巢穴的老鼠纷纷从墙角、从那些器物下面蹿出来,在屋里跳跃,嘴里发出含混的、幸灾乐祸的叫喊。他掀遍所有的东西,看见的除了老鼠就是它们的排泄物。就在他感到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件发着绿色亮光的东西倏忽从他眼前闪过。他急忙回过头,终于看清了一只半尺长的大老鼠,拖着一串珍珠,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匆匆地往屋外跑去。他急忙发疯地扑过去,但扑了一个空,老鼠衔着珠宝进入了那棵半死不活的桐树下的洞穴里。

黄果又跟着追过去,像一条疲乏的牛,又像一头扑食的饿狗。他眼里闪着一股赤红的火焰,围着树身叫着,用手掏着鼠洞。狂风这时再一次使足了劲,挟着黄土和石块跳舞。桐树簌簌作响,无数的枝杈被折断,然后被狂风刮到空中。泥沙已经扑得黄果很难睁开眼睛,但他并不打算停止寻觅自己的珠宝,他进屋拿出了一把大锄。就在他第二次出门时,他忽然看见前面一团巨大的、像乌龟一般的黑色气体向他滚来,冲撞得他打了一个趔趄。然后这种浸透了墨汁一样的气体,拉开来如一条狭长的带子,笼罩在他周围,使他只能依稀辨清周围的景物。在黑色的拥抱下,黄果开始用力地挖掘起桐山最后一棵树来。

那时,桐姑被风沙呛得透不过气,心里憋闷得直想呕吐。她挣扎着坐起来,再一次看了看风沙的世界。这风沙组成的天地,比几天前由暴雨组成的世界还密实,还严丝合缝,还冲不烂、打不透。于是桐姑明白了,这世界的末日绝不属于她一个人。于是她笑了,笑得很从容。一直到死,她脸上都挂着这种安详的笑。她再一次想起了自己一生的遭遇,想起桐山几十年的变迁,也和苦命的她一样,莫名其妙地遭到人类的折磨。她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次烧山后的情形:她踏着灰烬走上山来,到处是一片焦煳,偶尔一两只没被烧透的野兽,四脚蜷缩着躺在灰烬中。

尔后,树没有了,草没有了,泉水也没有了。开出的大寨田由于没水,长出的禾苗没几天就成了干枯的草。暴雨下来,便山崩地裂,纷纷坍塌。当这些往事一一在桐姑脑海里掠过接近尾声时,一阵旋风冲过来了。它卷起斗大的乱石漫地滚动,刮起更大的土柱和沙浪。桐姑最后一次睁开眼,看见三十年前自己亲手栽下的桐树,在风中像醉汉似的摇了摇,就轰然倒下,不偏不倚地压在了黄果身上。接着,屋顶“哗啦”一声,狂风卷走了全部屋盖。一股旋风把她卷上了天空,她立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随风飘摇。但她的意识却分外清醒,她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被送回大地,化作一撮新的泥土。